礼堂老旧穹顶下悬着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像一群不知疲倦的夏蝉。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和年轻肌肤特有的汗味,混杂着一种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毕业晚会,这所普通高中的年度盛事,在简陋的舞台和喧嚷的人声里,硬是挤出几分青春的热烈。
主持人报幕的声音刚落下最后一个字,台下便骤然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尖叫,几乎要掀翻那嗡嗡作响的灯管。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舞台左侧的通道口。
周屿走了出来。
她今天没穿校服,一件简单的黑色T恤,领口松松垮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包裹着笔直的长腿,脚上一双干净的白球鞋。头发比平时更短了些,利落地贴在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分明的下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有些疏离,只是大步流星地走到舞台中央的立式麦克风前,顺手调整了一下高度。
台下那些压抑不住的兴奋尖叫,她似乎充耳不闻。然而,当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礼堂最后排、靠近安全出口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时,那点淡漠的冰层,极其细微地裂开了一丝缝隙。
那个角落里坐着的,是我,许晚宁。我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子,仿佛想把自己更深地藏进椅子里。心跳在周屿目光扫过的瞬间失序,擂鼓般撞着胸腔。我甚至能感觉到脸颊上不受控制涌起的热度,只能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尖。
舞台上的灯光很亮,追光灯柱精准地打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晕。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肩膀平直,像一棵迎着风也绝不弯折的小白杨。那份独特的、模糊了性别的帅气,让她在人群中永远像自带聚光灯。
l前奏响起,是周杰伦的《晴天》。那熟悉的旋律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易就打开了某种情绪的闸门。
“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她的声音像有了魔力,偌大的礼堂里只剩下这歌声在流淌、回荡。后排的女生们早已激动得互相紧握着手,前排的男生们也收起了嬉闹,专注地看着台上那个发光的身影。阳光从礼堂侧面高处的几扇旧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有一束光,穿过空气中微小的尘埃,不偏不倚地落在她的侧脸上。光晕勾勒着她挺直的鼻梁,在眼窝处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专注唱歌的侧脸轮廓,仿佛被精心雕琢过,干净利落得令人屏息。
我坐在角落的阴影里,视线却固执地、贪婪地追随着那束光里的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又带着微刺的手攥住了,随着她的歌声一紧一松。可我也固执地相信,只有坐在这最暗角落的我,才真正懂得她歌声里那份不易察觉的、只对我袒露过的温柔。
就像此刻,她唱到那句“还要多久我才能在你身边”,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似乎又极其短暂地,朝着我藏身的角落瞥了一眼。那目光很轻,快得像错觉,却足以让我心底那片死寂的湖面,猛地荡开一圈涟漪。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烧了起来。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里颤悠悠地消散。积蓄已久的情感猛地爆发开来,掌声、欢呼、尖叫汇成震耳欲聋的洪流,几乎要掀翻屋顶。无数双手臂高高举起,朝着舞台中央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挥舞。
周屿只是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算是回应。她利落地转身,走下舞台,动作干脆得没有一丝留恋。
晚会还在继续,后续的节目却像失去了灵魂。我的心跳终于从疯狂擂鼓的状态平复下来,只剩下胸腔里空落落的回响。目光不再投向舞台,而是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捕捉着后台通道的方向,直到确认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再出现,才悄然收回视线。
散场的嘈杂声浪裹挟着人流涌向出口。我逆着人流,沿着礼堂侧边狭窄、堆放着杂物的昏暗通道,慢慢往后门挪动。刚拐出通道口,混合着青草和泥土气息的微凉晚风扑面而来。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礼堂里带来的闷热和残留的眩晕感。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斜倚在车棚入口那根斑驳的水泥柱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周屿。
她显然已经等了一会儿。身上那件黑色T恤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更深沉。她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姿态放松,却又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亮,此刻正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走那么快干嘛?”她的声音比在舞台上唱歌时低沉了些,带着点刚唱完歌的微哑,像砂纸轻轻摩擦过耳膜。
我脚步猛地顿住, 下意识地又低下头,盯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至关重要的答案。
“没……没什么。”喉咙有些发紧,声音细弱蚊蝇,几乎被风吹散。
她似乎低低地笑了一声,很轻,像羽毛拂过。然后她朝我走近一步,那股清爽的、混合着淡淡洗衣粉和阳光的气息瞬间变得清晰可闻,将我笼罩起来。
“等我会儿,”她用的是陈述句,语气不容置喙,“一起走。”
我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身体僵硬地站在原地。周屿没再说什么,转身利落地走向车棚深处属于她的那辆半旧的黑色山地车。昏黄的光线勾勒着她弯腰开锁、推车的剪影,动作干脆利落。链条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轮碾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轻响,停在我身边。
“上车。”她单脚支地,侧头看我,下颌线绷出一道流畅的弧度。
我迟疑了一下,手心里全是汗。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侧身坐上她自行车的后座,双手有些无措地抓着冰凉的金属车架,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碰到她。山地车的后座很窄,硌得不太舒服。
“坐稳了。”她的话音刚落,脚下用力一蹬,车子便轻快地滑了出去。夜风骤然变得猛烈,呼啸着灌进领口和袖口,带来一阵清凉的颤栗。梧桐树的影子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急速地后退,拉长又缩短。
她没有直接骑向校门,而是拐进了学校后门那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巷子很窄,两侧是居民楼斑驳的墙壁,路灯稀疏,光线更加昏暗。车轮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车身微微颠簸。
“刚才唱得怎么样?”周屿的声音混在风声里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随意。
“……很好听。”我小声回答,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
“哦?”她似乎又笑了一下,“比上次月考帮你押的那道数学大题,哪个更好?”
这突兀的转折让我一愣。月考……那道她花了整整两个晚自习,不厌其烦地给我讲了三遍,直到我完全弄懂的解析几何大题。那些深夜在空荡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人,头顶是日光灯管冰冷的白炽光,耳边是她清晰冷静的分析声……那些画面猛地撞进脑海。
“都……都好。”我有点语无伦次,手指不自觉地抠紧了车架边缘的油漆。
车子又颠了一下,我的身体因为惯性微微前倾,额头差点撞上她的后背。我猛地向后仰,极力拉开那点几乎为零的距离,脸颊烧得更厉害了。
“傻。”她轻轻吐出一个字,带着点模糊的笑意,像是在说我的回答,又像是在说我此刻的窘迫。巷子里的风似乎小了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青苔气息,还有她身上那股干净清爽的味道。
车子稳稳地向前滑行,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周屿挺直的脊背上流淌。她没再说话,巷子里只剩下车轮碾过地面的沙沙声,单调而清晰。我垂着眼,视线落在她随风微微晃动的衣角上。那点黑色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片小小的、动荡不安的夜。一种隐秘的、带着巨大恐慌的甜蜜l。我害怕这种失控的感觉,却又像飞蛾扑火般无法抗拒。
“周屿……”我鼓起勇气,声音却细弱得如同叹息,瞬间就被巷子里的风声吞没了大半。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混在风里有些模糊。她微微侧过头。
“没……没什么。”勇气瞬间溃散,我慌忙垂下头,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一丝苦涩。
车轮继续碾过坑洼的路面,沙沙作响。终于,车子驶出了狭窄的小巷,汇入相对明亮宽阔的街道。车流和人声渐渐多了起来。周屿没有直接送我回家,而是熟练地在街角一家亮着暖黄灯光的奶茶店门口刹住了车。单脚支地,动作流畅。
“等我。”她丢下两个字,利落地跳下车,大步走向奶茶店小小的窗口。
我坐在后座上,看着她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店门口。心跳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只剩下一种疲惫的、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晚风吹过,额前的碎发拂过眼睫,痒痒的。
几分钟后,周屿拿着两杯奶茶走了出来。她径直走到我面前,将其中一杯塞进我手里。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杯壁传来,是原味奶茶,加了双倍的珍珠——是我唯一会点的口味。
“拿着。”她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随手递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她没再看我,自顾自地插上吸管,吸了一大口。
我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指尖感受着那份恰到好处的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珍珠沉甸甸地坠在杯底。她总是这样,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精准地记住这些微小的细节。
“谢谢。”我小声说。
她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重新跨上自行车:“走了。”
夜风再次吹起。这一次,我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双手似乎找到了一个安全的支点,不再死死抓着冰冷的车架。车子驶向我家的方向,车轮滚动的声音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路灯的光晕在我们身上流淌而过,明明灭灭。我低头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一颗一颗,晶莹剔透。就像此刻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沉甸甸的,带着点微涩的甜。
高二下学期,我和周屿的关系,似乎被那晚小巷里的风声和手中温热的奶茶悄然注入了新的定义。一种心照不宣的、秘而不宣的靠近。我们依旧形影不离,只是那些微小的触碰——递书时指尖短暂的相碰,并肩走路时手臂偶尔不经意的摩擦,她低头凑近看我试卷时拂过我耳廓的气息——都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每一次都让我心跳失速,面红耳赤,却又在隐秘的角落里,滋生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欢喜。
周屿还是那个光芒四射的周屿。篮球场上一个漂亮的抢断上篮,能引得场边尖叫连连;自习课上偶尔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那清冽的声音和清晰的思路也总能吸引一片钦慕的目光。只是,她身边的位置,似乎被无形地划定了归属。那些试图接近她的女生,总会在她漫不经心却又带着疏离的眼神下,讪讪地退开。而我,则成了那个唯一能长久占据她身侧位置的人。这种“特权”,让我在那些或明或暗的羡慕甚至嫉妒目光中,感到一种混合着不安与隐秘满足的复杂情绪。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冗长的政治课,空气闷热得让人昏昏欲睡。窗外知了聒噪地叫着,教室里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我强撑着精神,试图跟上老师飞快的板书,笔尖在笔记本上机械地滑动。
突然,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越过课桌间的缝隙,准确地砸在我的笔袋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的周屿。她依旧维持着那个看似专注听课的姿势,脊背挺直,侧脸线条清晰。只是她的左手食指,正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
是她。
心脏猛地一跳。我飞快地瞥了一眼讲台上唾沫横飞的老师,确定他没有注意这边,才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那个小纸团,在课桌下展开。
纸上是她熟悉的、带着点凌厉笔锋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放学等我,有事。后面画了个简笔的星星符号。”
有事?什么事?我的心瞬间被吊了起来,无数个猜测在脑子里翻腾。是作业不会?还是……别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纸条边缘,直到它被汗浸得微微发软。后半节课,老师的声音彻底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我的注意力全被身边那个安静的身影和她扔过来的那个小小的纸团占据。时间变得异常缓慢而粘稠。
下课铃终于打响,像一声救赎。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桌椅碰撞声、说笑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响成一片。我慢吞吞地整理着书本,眼角余光却一直留意着周屿。她动作很快,三两下就把东西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黑色双肩包,然后拎起来,随意地甩在肩上,目光扫向我,下颌朝教室门口的方向扬了扬。
“走吧。”她语气平淡。
我赶紧拉上书包拉链,跟在她身后走出教室。夕阳的余晖给走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橙色。她走路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又稳,我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走向自行车棚,而是直接穿过了教学楼后面的小操场,走向那栋僻静的、堆放体育器材的旧仓库。那里平时很少有人去,只有体育课或者运动会前才会有人进出。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咚咚咚地敲着肋骨,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仓库门口的空地上,几棵高大的杨树投下浓密的阴影,隔绝了远处操场的喧闹。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尘土的气息。
周屿在仓库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夕阳的金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她看着我,那双墨玉般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
“怎么了?”我被她看得有些心慌,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很轻。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只有掌心大小,看起来有些旧了,边角甚至有点磨损。
我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几乎要停止。
她打开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银色戒指。样式极其简单,就是一个光滑的圆环,没有任何花纹,只在某个角度折射出一点微弱的、清冷的光。
“给你的。”她把盒子往我面前递了递,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借你支笔”。
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涌上了头顶,又迅速退去,留下一种眩晕的冰凉感。我呆呆地看着那枚躺在深蓝色丝绒上的银色圆环,又抬头看向她。她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专注地看着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反应。
“这……太贵重了……”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手指蜷缩着,藏在身后,不敢去接。
“不贵,”她打断我,语气带着点不容置疑,“拿着。戴着。” 她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左手无名指上,“合适。”
最后两个字,像带着奇异的魔力。我像是被蛊惑了,又像是被那目光中的某种力量牵引着,终于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那冰凉的丝绒盒子边缘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
她直接把盒子塞进了我手里,然后顺手拿起那枚小小的银环。我的左手还僵硬地停在半空。她微凉的指尖轻轻捏住了我的无名指,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自然。她低着头,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戒指套进我的手指根部。
“好了。”她松开手,似乎很满意地看了一眼,然后抬眼对上我的视线。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可以称之为“温柔”的情绪,不再是舞台上的光芒万丈,也不是平日里带着距离感的淡漠,而是一种只对我流露的、沉静如水的专注。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仓库斑驳的红砖墙,地上摇曳的树影,远处模糊的喧闹声,都成了虚化的背景。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眼中那片温柔的星光,和她刚刚戴在我无名指上的那圈冰凉而灼热的银环。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幸福感和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恐慌,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看着那枚在夕阳下闪着微光的戒指,感受着无名指上那沉甸甸的、带着枷锁意味的冰凉。
高三像一台开足了马力的推土机,轰鸣着碾压过我们兵荒马乱的日子。教室后墙上的高考倒计时牌一天天变薄,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焦虑和油墨试卷的气味。我和周屿的关系,在那一枚小小的银戒之后,似乎进入了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稳态”。
我们依旧形影不离。自习室、图书馆、回家的路……她的身边永远有我的位置。只是那种靠近,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心照不宣。她依旧会在我被难题困住时,不耐烦地“啧”一声,然后一把扯过我的草稿纸,刷刷几笔画出清晰的辅助线;会在模拟考成绩出来、我盯着惨淡的分数发呆时,随手丢过来一块她刚买的巧克力;会在晚自习结束的深夜,推着自行车,陪我走过那段路灯昏暗、我总有些害怕的巷子。只是那些短暂的指尖相触,那些近在咫尺的呼吸,那些沉默中递过来的食物和安慰……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名为“喜欢”的涟漪,却始终无法得到她言语上的回应。那份炽热的情感在我心底堆积、发酵,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作笨拙的、无声的付出。
比如,我知道她为了打篮球经常忘记喝水,胃也总是不舒服。于是,每天清晨,当教室里还空无一人,我会悄悄溜进去,把一瓶温热的牛奶和一盒胃药,塞进她课桌抽屉的最深处。她从未提起过,也从未问过是谁放的,但我偶尔能看到她拿起那瓶温热的牛奶时,指尖停顿的那零点几秒,或者在她胃不舒服的下午,抽屉里那盒药会被拆开吃掉几片。那零点几秒的停顿和药片的减少,成了我灰暗高三里唯一的、微小的光。
再比如,那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放学铃响时,窗外已是黑云压城,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风卷着雨水在走廊上横冲直撞。周屿习惯性地抓起书包就要往外冲——她似乎永远不记得带伞。
“周屿!”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喊住了她,声音在嘈杂的雨声和喧闹的人声中显得有些突兀。
她停下脚步,回头看我,眉梢习惯性地微挑着,带着询问。
我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我手忙脚乱地从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掏出一把折叠好的、深蓝色的雨伞。伞骨很结实,伞面很大,是特意为她准备的。
“给……给你伞。”我把伞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蜷缩,不敢看她的眼睛,视线落在她沾了点雨水痕迹的球鞋鞋尖上。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混在哗哗的雨声里,听不出情绪。她撑开伞,深蓝色的伞面瞬间隔绝了门外灰暗的天色和瓢泼的雨水。她没有立刻走,而是撑着伞,站在教室门口,侧身让开了一点位置,目光落在我身上。
“还愣着?”她语气里带着点惯常的、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但撑开的伞却稳稳地停在门口,伞下的空间足够容纳两个人。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几乎是屏着呼吸,我小跑着钻进那把深蓝色的伞下。伞下的空间瞬间变得狭小而私密,充斥着雨水的气息和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爽的味道。肩膀不可避免地轻轻擦碰到她的手臂,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传来她身体微热的温度。我的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烫,只能低着头,盯着脚下湿漉漉的水泥地。
她没说话,只是稳稳地撑着伞,迈开步子走进滂沱的雨幕中。我们沉默地走着,踩过积水的地面,溅起细小的水花。这段路似乎比平时短了很多。很快,就到了我家楼下那个熟悉的、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单元门口。
周屿停下脚步,伞依旧稳稳地撑在我们头顶。
“到了。”她说。
“嗯。”我小声应着,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几缕碎发,贴在光洁的额角,水珠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滑落。
“伞……你拿着吧。”我说完,不等她回答,便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转身冲进了单元门洞。身后,雨声依旧哗哗作响,那把深蓝色的伞,留在了她手中。
跑上楼梯,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我站在二楼的楼梯拐角,透过沾满水汽的玻璃窗,偷偷向下望去。昏黄的路灯下,周屿还撑着那把深蓝色的伞,站在原地没有动。雨水在她伞沿形成一道细密的水帘。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挺拔又有些孤寂。过了大约十几秒,她才转身,撑着伞,慢慢走进了那片被雨水笼罩的、灰蒙蒙的夜色里,直到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空气里弥漫着尘埃落定的轻松和一丝前途未卜的迷茫。蝉鸣聒噪,阳光炽烈。我和周屿的关系,在那场盛大的考试落幕之后,似乎也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以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滑向了更深的水域。
没有隆重的告白,没有煽情的承诺。只是在某个燥热的夜晚,我们并肩坐在她家楼顶空旷的天台上,远处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短短的碎发,她侧头看着我,那双在夜色里依旧很亮的眼睛,带着一种沉静的、审视般的专注。然后,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夜风的微凉,轻轻碰了碰我无名指上那枚从未摘下的银戒。
“戴着呢?”她问,声音很轻,混在晚风里。
我的心跳骤然失序,只能用力地点点头,喉咙发紧。
她没再说话,只是那碰触戒指的指尖,慢慢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滑下来,覆在了我的手背上。她的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那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
我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她握住的那只手,滚烫得惊人。脸颊更是火烧火燎。我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她握着,感受着那陌生而滚烫的触感。
她看着我的反应,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然后收回了手,重新望向远处闪烁的灯火。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触碰,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从那天起,我们心照不宣地成为了“恋人”。没有昭告天下,没有刻意避人,只是自然而然地,她牵我的手变得频繁而理所当然。放学路上,图书馆的座位旁,甚至在人声嘈杂的食堂排队时,她修长的手指会极其自然地穿过我的指缝,十指紧扣。她的手指很有力,掌心干燥温热,每一次紧握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每一次牵手,都像有细小的电流从指尖窜遍全身,让我既悸动又羞赧。
然而,这份隐秘的甜蜜,如同开在荆棘丛中的花,很快就被现实的刺扎得鲜血淋漓。
周屿依旧是那个耀眼的、引人注目的周屿。她考上了本市最好的大学,入学不久就成了风云人物。篮球队的主力,校园歌手赛的常客,加上那份独特的帅气,让她身边永远围绕着形形色色的人,尤其是那些热情大胆、毫不掩饰爱慕的女生。她似乎也习惯了这种众星捧月,享受着那份热闹和关注,并不刻意回避那些亲昵的玩笑和暧昧的肢体接触。
而我,则去了远离家乡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陌生的环境,繁重的学业,巨大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日夜侵蚀。支撑我的,只有手机屏幕上她偶尔发来的信息(通常很简短),和周末那短暂而珍贵的视频通话。每次视频,我都能看到她宿舍的背景里,总是不乏其他女生活跃的身影。她们会热情地凑到镜头前打招呼,会亲昵地拍她的肩膀,会毫无顾忌地拿走她桌上的零食……而周屿,总是带着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似乎很享受这种氛围。
每一次看到这样的画面,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紧,酸涩和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我努力压下那些翻涌的负面情绪,在视频里对着她笑,分享着琐碎的日常,叮嘱她按时吃饭、别总熬夜打游戏。我总是絮絮叨叨地说很多,仿佛这样才能填补我们之间那巨大的物理距离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距离。而她,更多时候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两声“嗯”、“知道了”,或者在我讲起某个趣事时,嘴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弧度。
思念和不安像两条毒蛇,日夜啃噬着我的神经。我开始更加疯狂地“付出”。用做家教赚来的微薄薪水,省吃俭用,给她买她喜欢的球星最新款球鞋;在本就紧张的复习间隙,熬夜给她整理厚厚的专业课笔记,用最工整的字迹誊写好,再一页页扫描发过去;她随口提了一句室友男朋友送的手工饼干很好吃,我就笨拙地查食谱、买材料,在宿舍违规的小电锅上反复试验,弄得满身面粉,最后把烤得最好的一批,小心翼翼地包装好,跨越千里邮寄过去。
每一次付出,都像在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投入一颗石子,听不到回响,却依旧固执地、近乎自虐般继续投入。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我的存在,才能抓住那根维系着我们脆弱关系的丝线。我把她偶尔回复的一句“收到了,谢谢”或者“笔记有用”当成莫大的慰藉,支撑着自己在那座陌生的城市里继续走下去,期待着寒暑假短暂的相聚。
然而,现实总是比想象更残酷。大二那年的寒假,我满心欢喜地提前结束实习,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硬座,风尘仆仆地赶回我们的城市,想给她一个惊喜。我没有提前告诉她,凭着记忆找到了她大学附近那家她常去的、安静的图书馆。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暖气混合着旧书特有的油墨和尘埃气味扑面而来。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放轻脚步,目光急切地扫视着靠窗那片她最喜欢的自习区域。很快,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侧对着我的方向。阳光勾勒着她利落的短发轮廓和挺直的鼻梁。她似乎在专注地看着书,嘴角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的心脏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脚步不受控制地加快,几乎要小跑过去。然而,下一秒,我的脚步像被钉死在了原地,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就在她旁边,紧挨着的位置上,坐着一个女生。我认得她,是周屿她们系那个很活跃、很漂亮的文艺委员,林薇。此刻,林薇并没有看书,而是侧着身子,几乎完全面向周屿。她一只手撑着下巴,正笑盈盈地、极其专注地看着周屿的侧脸,眼神里的爱慕和亲昵,浓得化不开。
更让我如坠冰窟的是,周屿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就在那一瞬间,林薇笑着凑了上去,极其自然地在周屿的唇角,印下了一个轻快的吻。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分。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图书馆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和心脏碎裂的脆响。阳光依旧明亮,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周屿没有推开她,甚至没有明显的抗拒。她只是微微一怔,随即,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种……近乎默许的纵容。
我站在一排高大的书架后面,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杯刚刚在路上买的、她最喜欢的红豆奶茶。温热的杯壁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心。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那枚箍在无名指上、早已成为身体一部分的银戒,此刻像一道烧红的铁箍,灼烧着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
没有质问,没有冲上去的勇气。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刻被抽空了。我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是僵硬地转过身,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图书馆。那杯温热的奶茶,被我轻轻地、放在了入口处那个冰冷的金属报刊架上。
外面是阴冷的冬日街道,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拉高了衣领,一步一步,漫无目的地走进凛冽的风里。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周屿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和一个问号:
“在哪?”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冬日街头显得格外刺眼。我看着那两个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无名指上那圈冰冷的银光。半晌,我用冻得几乎麻木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地,缓慢而清晰地敲下回复。指尖每一次落下,都像敲在碎裂的心上:
“我们分手吧。”
发送。然后,拉黑。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我脚边掠过。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抬起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去褪无名指上那枚戒指。金属摩擦过指关节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戒指却固执地卡在那里,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十年,足够一条河流改道,一座城市换上新颜,也足够将一段刻骨铭心的青春碾磨成模糊的背景音。
我研究生毕业后,选择了回到这座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城市,在一所重点高中当语文老师。生活像被设定好的程序,平静、规律,带着粉笔灰的淡淡味道。日子久了,当年那些惊心动魄的痛楚,也渐渐被岁月冲刷得只剩下一些浅淡的、偶尔在阴雨天泛起的钝痛,像关节处的旧伤。
和父母的关系,在漫长的时间和几次艰难而坦诚的对话后,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虽然无法像寻常人家那般亲密无间,但至少不再剑拔弩张,能够平静地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偶尔通个电话,问些家常。这份迟来的平静,让我漂泊的心,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落脚的港湾。
后来,我遇见了陈铮。他是我同事的哥哥,一个温润如玉的工程师。没有惊心动魄的浪漫,没有死去活来的拉扯,就像两条原本平行流淌的溪流,在某个平缓的河段自然而然地交汇了。他待我极好,好得细致入微,好得让我有时会觉得受之有愧。他的好是春日里和煦的风,不猛烈,却无处不在,无声地滋养着曾被狠狠灼伤过的心田。他懂得我的安静,包容我的偶尔走神,尊重我过去不愿多提的伤痕。在他面前,我不需要用力奔跑,不需要踮起脚尖,只需要做那个安静的、笑起来有浅浅梨涡的许晚宁就好。
我们结婚,生子。儿子小朗今年五岁,眉眼间依稀能看出我的轮廓,尤其是笑起来时嘴角那两个小小的梨涡。生活被柴米油盐和孩子的哭闹嬉笑填满,忙碌而充实。那枚曾经卡在无名指上的银戒,早已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取而代之的,是陈铮求婚时为我戴上的那枚样式简洁的铂金婚戒。它妥帖地圈在指根,提醒着我此刻握在手中的、踏踏实实的幸福。
高中同学群偶尔会跳出消息,大多是组织聚会。我几乎从不参与,借口总是现成的——孩子小,要照顾。群里有好事者提起过周屿,说她毕业后一直留在本地,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似乎是在一家知名的运动品牌公司做到了高管的位置。女友换了一任又一任,各个都是明艳照人的类型,却始终没有定下来。这些消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荡开几圈微澜,便迅速归于平静。那个名字,连同那段往事,已被我妥善地封存进了记忆深处某个落满灰尘的角落。
直到这个周末。
陈铮公司临时有急事要处理,把原本计划好的家庭日冲掉了。他满是歉意,抱着小朗亲了又亲,又在我耳边低声许诺下周一定加倍补偿。我笑着推他出门,让他安心工作。小朗闹着要去新开的超大室内游乐场,看着儿子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游乐场里人声鼎沸,五光十色的游乐设施发出欢快的音乐和尖叫。空气中混合着爆米花的甜腻、炸鸡的油香和孩子们身上特有的汗味。小朗像脱缰的小马,兴奋地拉着我的手在各个项目间穿梭,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妈妈!我要玩那个!海盗船!”他指着不远处摇晃起伏的巨大船体,兴奋地蹦跳着。
“好,妈妈陪你去排队。”我笑着应道,抽出纸巾擦了擦他额头的汗,又理了理他跑乱的小卷毛。陈铮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询问我们在哪里,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马上过来汇合。
我一手拉着小朗,一手举着手机,微微侧着头跟陈铮通话,告诉他我们的位置:“……嗯,就在海盗船旁边那个蓝色的大城堡这里……好,等你……”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突兀的、被强烈注视的感觉攫住了我。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锐利和沉甸甸的重量,牢牢地钉在我的侧脸上。
心脏毫无预兆地猛缩了一下。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循着那感觉的来源望去。
隔着涌动的人潮,大约十几米外,一个高挑的身影如同礁石般定在那里。是周屿。
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做了精心的雕刻。曾经带着少年气的短发留长了,打理成利落的及肩造型,染成了深栗色,衬得肤色愈发冷白。一身剪裁精良的烟灰色羊绒大衣,里面是同色系的高领毛衣,勾勒出依旧挺拔的身姿。她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五官的轮廓更加深刻清晰,褪去了年少的张扬,沉淀下一种成熟而锐利的冷感。只是那双眼睛,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在我身上。那目光里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绪——震惊、难以置信、还有某种被时光深埋、此刻却剧烈翻搅上来的……痛楚?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刚刚买来的、造型夸张的彩色棉花糖,显然是准备给某个孩子的,此刻却像被遗忘的道具,僵在半空。
十年光阴,如同一条汹涌的河,在我们之间奔流而过。无数个日夜累积起的平静,在目光交汇的瞬间,被轻易地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天台夜风里她指尖的微凉,图书馆刺目的阳光,无名指上戒指褪下时的刺痛——竟如此清晰地翻涌上来。
“妈妈?”小朗疑惑地拉了拉我的手,仰着小脸看我,“你怎么了?”
孩子稚嫩的声音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我。我猛地收回视线,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酸涩和莫名的悸动。脸上迅速调整出一个平静的微笑,低下头,温柔地揉了揉小朗柔软的头发。
“没事,宝贝,”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但努力维持着平稳,“爸爸快到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爸爸好不好?”
“好!”小朗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心地踮起脚尖,朝着入口的方向张望。
我再次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那道依旧胶着在我身上的视线。隔着喧闹欢乐的人潮,隔着十年漫长的时光,我和周屿静静地对视着。她的脸色似乎比刚才更白了些,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拿着棉花糖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溢出来,震惊、错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我无法解读、也不想解读的沉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亮片小裙子、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像颗小炮弹一样冲了过来,一把抱住周屿的腿,仰着脸奶声奶气地喊:“小姨!我的棉花糖!”
周屿像是被这声呼唤从某种深沉的梦魇中骤然惊醒。她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目光终于从我脸上艰难地撕开,仓促地低下头,看向抱着她腿的小女孩。
“嗯,给你。”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沙哑。她把那个巨大的、色彩斑斓的棉花糖递给小女孩。
小女孩欢呼着接过去,迫不及待地伸出小舌头舔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周屿没有再看向我这边。她只是伸出手,有些机械地、轻轻地牵住了小女孩的另一只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僵硬和心不在焉。然后,她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带着那个舔着棉花糖、蹦蹦跳跳的小女孩,转身,汇入了旁边涌动的人流。
她的背影依旧挺拔,步伐却失去了往日的利落和从容,显得有些沉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那身昂贵的烟灰色大衣在人潮中渐渐模糊成一个移动的色块,越来越远。
“妈妈!爸爸!”小朗惊喜的叫声在耳边响起。
我循声望去,看到陈铮正穿过人群,大步朝我们走来。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精准地落在我和小朗身上,带着全然的关切和暖意。
“抱歉,等久了吧?”他走到我们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那是一个充满保护意味和归属感的动作,手掌宽厚而温暖,透过薄薄的毛衣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另一只手则亲昵地揉了揉小朗的脑袋,“臭小子,想爸爸没?”
“想!”小朗响亮地回答,扑上去抱住了陈铮的腿。
“走吧,”陈铮笑着,低头看我,眼神温柔,“带你们去吃好吃的,补偿一下。”
“好。”我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嘴角那两个小小的梨涡浅浅地浮现。心底那片被短暂惊扰的波澜,在丈夫温暖坚实的臂弯和儿子纯真欢快的笑声中,缓缓地、彻底地平息下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周屿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喧闹而陌生的人潮。然后,我收回目光,紧紧握住陈铮温暖的手,另一只手牵起蹦蹦跳跳的小朗。
“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