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戊辰镇煞
1996年,香港。 夏末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豆大的雨点砸在筒子楼斑驳的水泥外墙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雨水顺着年久失修的排水管汹涌而下,在狭窄的后巷汇成浑浊的溪流,裹挟着垃圾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腥气,冲向下水道。
季家祖宅那间尘封已久的地窖里,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挂在低矮横梁上的昏黄灯泡,随着门外灌入的湿冷狂风,在潮湿的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黑影。灯泡钨丝发出滋滋的哀鸣,光线忽明忽暗,映照着地窖中央一个年轻人疯狂的身影。
季明。 二十三岁的年纪,本该是朝气蓬勃,此刻的他却像一头困在绝境中的野兽。他身上的旧工装早已被汗水和泥浆浸透,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黑眼圈浓重得如同两团化不开的淤青,深陷在苍白的面颊上,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他双手紧握着一柄沉重的锄头,手臂上虬结的青筋随着每一次挥动而暴起。
锄刃带着破风声,一次又一次地狠狠砸向地窖中央那块颜色略深、边缘隐约可见缝隙的方形地面。那是被刻意掩盖过的痕迹。 “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地窖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盖过了窗外的雨声,震得人心头发慌。泥土飞溅,混合着汗水,糊在季明的脸上、身上。他毫不在意,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挥锄的动作,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用力,更狠绝。他口中念念有词,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红旗袍…贞子…卖…严知厚…畜生!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他想起了妹妹季月。那个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弯的姑娘。几天前,她穿着新做的红旗袍,兴高采烈地说要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回来时,却成了一具冰冷的、破碎的、了无生气的躯体。遗书上只有一行被泪水晕开的字:“哥,脏…帮我洗干净…” 严知厚那张嚣张跋扈、醉醺醺的脸,和他手下那些帮凶的狞笑,如同烧红的烙铁,日夜灼烧着季明的神经。
愤怒和悲痛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理智。他砸开了父亲临终前严令不得开启的房间,在尘封的旧木箱底,找到了祖父季中留下的笔记。那些发黄的纸张,用颤抖而绝望的笔触,记录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一个关于严家发迹、关于二叔季青华惨死、关于…镇压在这地窖之下的“东西”的真相。
“咔啦!” 一声脆响,锄头终于凿穿了最后一块覆盖的石板。季明喘着粗气,丢开锄头,抓起旁边的铁锹,像疯了一样开始挖掘下面的泥土。冰冷的、带着浓重土腥气和更深一层腐朽气息的泥土被一锹锹铲开。他挖得那么深,那么急,仿佛下面埋着的不是恐惧,而是他唯一的希望,复仇的希望。
三尺之下,铁锹的尖端触碰到了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季明的动作猛地顿住,胸膛剧烈起伏。他丢掉铁锹,跪倒在泥泞中,双手并用,疯狂地扒开覆盖在上面的湿泥。
紫檀木。 深沉的、近乎黑色的紫檀木棺材盖,在昏黄的灯光下逐渐显露出来。岁月和泥土的侵蚀,并未完全抹去它表面那些繁复而诡异的铭文。扭曲的线条,古老的符号,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排列组合,最终在棺盖中央汇聚成四个阴刻的、饱含威压的大字: “戊辰镇煞”。
这四个字,像四只冰冷的眼睛,穿透三十年的时光,冷冷地注视着跪在它面前的年轻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寒之气,瞬间从棺木中弥漫开来,地窖里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好几度。季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但他眼中的火焰却燃烧得更旺了。
就在这时—— “呱——呱呱——!” 一阵凄厉而嘶哑的乌鸦鸣叫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雨幕,在祖宅上空炸响!声音尖锐、急促,充满了不祥的意味。不止一只,是一群!它们像是被地底苏醒的气息惊扰,拍打着湿漉漉的黑色翅膀,在低沉的雨云下疯狂地盘旋、聒噪,如同一片翻腾的、预示着灾厄的乌云。
季明对乌鸦的叫声充耳不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棺椁上。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拂去铭文上最后一点泥土。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直窜心脏。他死死盯着“戊辰镇煞”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深处。严家…严遵儒…严宽…严守良…严知厚!一个都跑不掉!季家的血债,季月的冤屈,今天,就要用这棺材里的“东西”来讨还!
“阿维!”季明猛地抬起头,朝着地窖入口的方向嘶吼,声音因激动和仇恨而扭曲变形,“过来!帮我把它弄出来!”
脚步声迟疑地在楼梯口响起,一个同样年轻但带着明显不安和困惑的身影出现在地窖门口。是阿维,季明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一个靠着替严家在这片筒子楼收租勉强糊口的年轻人。他看着泥人般的季明,看着那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紫檀棺材,看着棺盖上那令人头皮发麻的铭文,喉咙有些发干。
“明…明哥?”阿维的声音带着犹豫和一丝恐惧,“这…这下面真埋着东西?你…你要干嘛?”
“少废话!”季明眼中布满血丝,几乎是咆哮着,“搭把手!把这棺材给我弄上来!严家欠我二叔的命!欠我妹的债!该还了!”他指着棺盖上的“戊辰镇煞”,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就靠它!”
阿维看着好友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想起季月惨死的模样,心中一阵刺痛和愤怒压过了恐惧。他不信什么僵尸鬼怪,但季明的痛苦和仇恨是真的。他深吸了一口地窖里冰冷腐朽的空气,踏着泥泞走了过去。
“好…好!我帮你!”阿维的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他弯下腰,双手抓住了棺材冰冷沉重的边缘。入手的感觉,像是握住了一块千年寒冰,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手臂蔓延上来。但他没有松手。
两人合力,伴随着木头摩擦泥土的沉闷声响和粗重的喘息,这口尘封了三十年、铭刻着诡异符文的紫檀棺木,被一寸寸地从阴湿的地底拖拽了出来,暴露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之下。棺材表面那些繁复的铭文,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邪气。
棺材出世了。 窗外的乌鸦,叫得更加凄厉疯狂。
第二章 青铜钉痕
地窖里那股阴冷腐朽的气息,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在阿维的心头,久久不散。帮着季明将那口沉重的紫檀棺材拖到地窖角落,用几张破旧的油毡布草草盖住后,阿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季家祖宅。季明最后看那棺材的眼神,混杂着疯狂、仇恨和一种令人胆寒的期待,让他脊背发凉。
外面的雨势小了些,但天空依然阴沉得如同泼了墨。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腥气和城市角落特有的霉味。阿维裹紧了身上半湿的廉价夹克,脚步有些虚浮。季明嘶吼着“严家欠命欠债该还了”的声音,还有棺盖上那冰冷邪异的“戊辰镇煞”铭文,不断在他脑海里交替闪现。
“假的…都是假的…哪有什么僵尸…”阿维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不吉利的念头甩出去,低声喃喃自语,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他从小在筒子楼里摸爬滚打长大,听过的鬼故事不少,但从不当真。死人就是死人,烂在地里化成泥,哪还能跳起来咬人?季明是受了刺激,被仇恨冲昏了头…他这么告诉自己,可心底深处那份隐隐的不安,却像地窖里渗出的寒气,挥之不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夹克内袋,那里硬硬的,是季月很久以前塞给他的一块水果糖的玻璃纸,被他笨拙地折成了一只小兔子。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收租的时辰快到了。这份替严家收租的活计,虽然低声下气看人脸色,却是他糊口的唯一来源。阿维打起精神,掏出那本被雨水打湿了边角的“严记租金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筒子楼深处。
筒子楼像一座巨大的、潮湿的蜂巢,楼道狭窄幽暗,弥漫着饭菜、汗水和陈年污垢混合的复杂气味。阿维挨家挨户地敲门,收钱,登记,动作熟练却透着麻木。住户们或抱怨几句物价飞涨,或麻木地递上皱巴巴的钞票,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收租人眼底深处的惊疑不定。
直到他走到筒子楼东侧,严家自己占据的、装修明显豪华气派得多的那几层。刚踏上铺着廉价地毯的走廊,一阵尖锐的、带着歇斯底里味道的咆哮就从一扇虚掩的门内冲了出来,狠狠砸在阿维耳膜上。
“废物!一群废物!怎么看的盘?!早上还说形势大好!!” 是严知厚的声音。那个一贯嚣张跋扈、用下巴看人的严家少爷。此刻他的声音却充满了气急败坏和一丝…恐惧?
阿维脚步顿住,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门内传来另一个声音,应该是严家某个管事的,带着惶恐的颤音:“少…少爷…我们也不知道啊!突然就…就跳水了!国际油价没变,政策也没风声…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说啊!”严知厚的声音更加暴躁,伴随着一声重物砸在桌子上的闷响。
“…像是…咱们自家的根基…突然…突然不稳了…”管事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阿维的心猛地一跳。根基不稳?他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地窖里那口被挖出来的棺材,那“戊辰镇煞”四个字。季明咬牙切齿的诅咒声又在耳边响起:“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难道…难道季明说的…是真的?挖出那口棺材,真的动了严家的…气运?这个念头让他口干舌燥,手心瞬间沁出冷汗。
他不敢再多停留,匆匆收了严家佣人递出来的厚厚一沓租金(以往这时严知厚总要挑剔几句,今天却毫无声息),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片压抑的空间。严家内部弥漫的那种恐慌和愤怒,比地窖的阴冷更让他心惊肉跳。
阿维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目的地明确——位于筒子楼西北角,门面不大,却总飘散着一股淡淡草药清香的“显正医馆”。那是他心烦意乱时,除了找季明之外,唯一能获得片刻安宁的地方。不仅因为医馆主人张显是个沉稳可靠、让人安心的人,更因为那里有种奇特的、能抚平焦躁的氛围。
推开医馆那扇有些年头的木门,熟悉的草药混合着微苦艾灸的味道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阿维心中的寒意。医馆不大,陈设简朴却异常整洁。靠墙立着几个巨大的、深棕色的中药柜,无数个小抽屉上贴着工整的毛笔字药名。一张磨得光滑的旧木诊桌,几把竹椅,墙角的小炭炉上煨着药罐,发出轻微的咕嘟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静的气息。若非柜台一角不起眼地放着一个擦拭得锃亮的铜铃铛,以及药柜格挡的排列方式隐隐透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这里看起来和普通的中医馆并无二致。只有细心观察,才能从一些细微处——比如墙壁上悬挂的并非普通字画,而是一幅笔力遒劲的“静”字,落款处盖着一个古朴的八卦小印;又比如诊桌抽屉把手被磨得最光滑的位置,隐约残留着类似朱砂的暗红色痕迹——感受到一丝不同寻常的过往。
张显正背对着门口,站在药柜前。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身形挺拔,只是站在那里,就给人一种磐石般的稳重感。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身。四十八岁的年纪,岁月在他脸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迹,尤其是右颊那道深刻的竖纹,如同刀劈斧凿,为他沉稳的气质平添了几分沧桑和肃穆。他的眼神平静温和,像深潭的水,但阿维总觉得那潭水深处,似乎沉淀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沉重往事。
“张师傅…”阿维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
张显微微颔首,目光在阿维苍白的脸和被泥水弄脏的裤脚上停顿了一瞬,那双平静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用那特有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平和声音说:“来了?坐。脸色不太好,受了风寒还是受了惊?”
阿维依言坐下,双手有些无措地放在膝盖上。他想开口,想问问张显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僵尸,想说说季明挖出的那口邪门棺材,想讲讲严家今天股票大跌的恐慌…但话到嘴边,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这些东西听起来太荒谬了!张师傅是正经的中医,跟他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会不会显得自己像个疯子?
就在阿维内心挣扎,嘴唇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时,张显已经转身走向药柜。他拉开一个位置颇高、靠近角落的抽屉——那个抽屉看起来比其他抽屉更旧,黄铜拉环被磨得格外光亮。张显踮起脚,似乎想从里面取些什么。
就在这时—— “哗啦——” 也许是动作稍大,也许是抽屉年久失修,一个巴掌大小、扁平的旧木盒从抽屉深处被带了出来,跌落在地上。盒子没有上锁,盖子被摔开了。
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 那是一枚钉子。 一枚造型极其古朴的青铜钉!约莫三寸长,通体覆盖着厚厚的、深绿色的铜锈,仿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侵蚀。然而,在斑驳的锈迹之下,钉身上依稀可见密密麻麻、细如蚊足的铭文!那些扭曲的线条、奇异的符号…
阿维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钉身上的铭文…那风格…那感觉…和他几个小时前在地窖里,在季明挖出的那口紫檀棺材盖上看到的“戊辰镇煞”铭文,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古老,同样的诡异,散发着同样令人心悸的不祥气息!
“啊!”阿维失声惊叫,猛地从竹椅上弹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地上的青铜钉,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这…这…这钉子…上面的字!那棺材!棺材盖上也有!一模一样的!”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骇而尖锐变调,在安静的医馆里显得格外刺耳。
张显弯腰拾取钉子的动作猛地僵住了。他没有立刻去捡那枚青铜钉,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惊骇欲绝的阿维。医馆内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将他右颊那道深深的竖纹映照得如同沟壑。他平静如深潭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掀起了波澜——那不是惊讶,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被沉重记忆击中的痛楚,以及一丝…终于来了的宿命感。
他的目光,越过地上的青铜钉,沉沉地落在阿维惊恐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 “棺材…你看到了棺材上的铭文?”
第三章 血债三十年
医馆内,昏黄的灯光仿佛被无形的重压扭曲,在墙壁上投下张显和阿维两人拉长的、颤抖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的草药清香,此刻被一股浓烈的、源自记忆深处的血腥和绝望所取代。那枚跌落在地的青铜镇魂钉静静地躺在那里,钉身上斑驳的铭文在灯光下如同苏醒的毒蛇,散发着冰冷邪异的光泽。
阿维的惊叫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棺材盖上也有!一模一样的!”他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地上的钉子,手指抖得不成样子,仿佛那钉子随时会跳起来咬人。
张显没有立刻去捡那枚钉子。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医馆昏黄的灯光落在他脸上,将他右颊那道深如刀刻的竖纹映照得格外分明,如同岁月烙下的伤疤。他那双一贯平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惊涛骇浪——不是惊讶,而是被沉重往事狠狠击中的痛楚,一种尘封已久的、带着铁锈味的悲怆,以及一丝…宿命终究无可逃避的了然。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阿维惊恐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岁月的重量: “棺材…你看到了棺材上的铭文?”
阿维被张显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和沉重震慑住了,一时忘了回答,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嗯”声。
张显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阿维的心头。最终,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仿佛包含了三十年的风霜雨雪。他弯下腰,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枚青铜镇魂钉。指尖拂过钉身上冰冷诡异的铭文,如同抚摸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他没有回到诊桌后,而是走到窗边,背对着阿维,望向窗外筒子楼沉沉的夜色。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老长,显得无比孤寂和苍凉。
“阿维,”张显的声音响起,不再低沉,而是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平静,但这平静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你既然看到了那口棺材,看到了这枚钉子…有些事,也该知道了。这不是故事,是血淋淋的债,是三十年前,压在高远坡所有人头上的一场…噩梦。”
他转过身,将青铜钉轻轻放在诊桌中央,那暗绿的锈迹和古老的铭文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这枚钉,叫‘镇魂钉’。是我师父张之正,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提到师父的名字,张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刻骨的敬重。
“三十年前…1966年。那时,我十八岁,还是个跟在师父屁股后面,整天琢磨着怎么逗他开心、少挨点训的毛头小子。”张显的眼中闪过一丝遥远的追忆,那光芒转瞬即逝,被更深的阴霾覆盖,“我师父张之正,是高远坡,乃至方圆百里都敬重的道长。道堂清贫,香火不旺,他就带着我和师兄张示,在道观后山开荒种地,自食其力。附近乡邻谁家撞了邪,丢了魂,都来找他,他从不推辞,也从不收重礼…他说,‘道者,宁碎不折’。”
张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怀念和一丝苦涩。 “师兄张示,比我大两岁。性子稳重,做事可靠,是师父最得力的帮手。师父出门驱邪,十有八九带着他。他就像…就像道观的顶梁柱,有他在,天塌下来都觉得有人扛着。” 张显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诊桌光滑的桌面,仿佛在描绘师兄沉稳的轮廓。
“那一年…严家老太爷,严遵儒,油尽灯枯了。”张显的语气陡然转冷,医馆内的温度仿佛也随之骤降,“严家…严宽和他儿子严守良,一心想着靠风水改运,让严家的富贵权势更上一层楼。他们先找上了高远坡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季中。”
“季师傅?”阿维忍不住插嘴,他记得季明提过他的祖父。 “嗯。”张显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季中先生,一身儒生气,祖传的风水术,为人厚道。他知道严家底子不干净,断然拒绝了。严家表面没说什么,背地里…却使了阴招。”
张显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带着压抑的愤怒。 “没过多久,严家的煤矿…出事了。矿洞塌方,砸死了人。死的是个老实巴交的矿工,家里穷得叮当响。严家就想出点钱,草草了事。可这事儿…激怒了矿上的工头,季中的二儿子——季青华!”
阿维的心猛地一跳,季青华!季明的二叔! “季青华是个血性汉子,看不惯严家草菅人命,带着矿工罢工讨公道。”张显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这…就彻底惹恼了严家父子。严守良设了个毒计,把季青华骗进一个废弃的矿洞…然后…”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收买人…用石头…把他活活砸死在里面!伪造成…二次塌方!”
阿维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如此残忍的真相,还是让他遍体生寒。
“季中先生…白发人送黑发人…”张显的声音带着深切的同情,“严家父子假惺惺拿着钱上门‘慰问’,实则是威逼利诱!他们用季青华的死威胁季中,逼他必须为严遵儒找一块能改运的风水宝穴!季中先生…当时就崩溃了。他趴在儿子的棺材上哭了一夜…第二天…他答应了。”
张显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季中先生给严家指了一块宝地。但他同时告诉严家,想改运,光有好穴不够,还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能汇聚至阴之气的‘容器’,埋在与此穴相斥的另一个方位,形成风水上的‘阴阳煞局’,才能将气运转到严家。而这个‘容器’…最好的就是…一具经过特殊炼制的尸体,一具…僵尸!”
“僵尸?!”阿维的声音发颤,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个词还是让他头皮发麻。
“没错。”张显的目光落在桌上的青铜钉上,钉身的铭文仿佛活了过来,“严家父子,丧心病狂,他们立刻就想到…用刚刚惨死的季青华的尸体!他们拿着季中的话,转头就来找我师父张之正,威逼利诱,要他…炼尸!”
“师父他…怎么可能答应!”阿维脱口而出。 “是啊…”张显眼中充满痛苦,“师父当时就摔了茶盏,碎瓷片割破了他的手掌,他指着严家父子怒斥:‘道者宁碎不折!休想!’ 严家父子气急败坏地走了。我们都以为这事过去了…”
张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悔恨。 “可没过两天,就有风声传来…说严家矿上又有工人闹事,严宽放话,要是再摆不平,就再‘塌方’一次,死多少人他不在乎…” 张显闭上眼,仿佛又看到师父那一刻痛苦挣扎的表情,“师父把自己关在静室里,整整一天。出来时,他手上缠着布,布上渗着血…他对着祖师爷牌位磕了三个头,说:‘此术我施,孽债我背!若因此害了无辜,我张之正,永堕无间!’”
“师父…答应了?”阿维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悲凉。 “嗯。”张显的声音沙哑,“为了不让严家再害人…他…忍辱负重。”
张显的讲述进入了最核心、最恐怖的部分——炼尸。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缓慢,每一个细节都透着阴森诡异:
“炼尸…需七日。选的是阴气最重的子时。” “第一日:饲乌血。取活乌鸦喉间血,混合秘药,灌入尸喉,封其怨气于内腑。那血灌下去…尸体的喉咙里会发出‘咕噜’的怪响…像在冷笑…” “第三夜:月浴尸。将尸体抬至月光下,剥去上衣,以特殊角度承接月华。那一晚…月光照在季青华惨白的尸身上,周围的蚂蚁都像疯了一样…” “第五晨:刻阴符。用特制的‘七星引煞笔’,蘸取混合了辰砂、鸡冠血…还有…”张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艰涩,“…还有师父自己指尖血的墨汁,在尸身脊背刻画引阴聚煞的符咒。每一笔画下去…尸体的皮肤下,血管就像活蚯蚓一样扭动…脚底会渗出黑红色的泥浆…带着矿洞里的煤渣味…” “第七暮:唤魄归。子时摇引魂铃,念动咒语…试图将尸体内残留的怨气和地脉阴气彻底唤醒、炼化…那是…最凶险的一步。”
张显的讲述停顿了一下,医馆内静得可怕,只有阿维粗重的呼吸声。 “第七夜…师父被季中先生用计引走,说是附近村子又闹了厉害的邪祟。道观里…只剩下师兄张示,看守着那口放在静室木架上的棺材。” 张显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痛和一丝对宿命的无力,“师兄他…稳重细心,寸步不离。他知道那东西有多危险…”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张显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痛苦,“那口承放棺材的酸枝木架!是严家提供的!他们为了省钱,用了被虫蛀空的劣木!就在子时,月光最盛的那一刻…木架的一条后腿,那该死的蛀洞承受不住棺材的重量…咔吧一声!断了!”
“棺材瞬间倾斜!沉重的紫檀棺盖滑脱了寸许!就那一道缝隙!”张显猛地指向窗外,仿佛又看到了那晚的景象,“那天晚上的月光…惨白惨白的,像探照灯一样!不偏不倚!就透过那寸许的缝隙!直直地照在了棺材里季青华尸体的…左眼上!”
阿维听得浑身汗毛倒竖,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个恐怖的黑夜。 “师兄他…反应极快!”张显的声音带着对师兄的无尽敬佩和痛惜,“他根本没多想!直接就扑了上去!用尽全身力气!用他的肩膀!用他的背脊!死死地顶住倾斜的棺材!想把它推回去!想把那道要命的月光挡住!”
张显的声音哽咽了,眼中泛起泪光。 “我后来…后来在收拾师兄遗物的时候…在静室的角落…发现了他掉落的鱼胶罐…罐子上刻着‘示’字…还有几块…准备用来修补支架的木楔子…他…他当时一定是想着,等顶住了棺材,就立刻修补好那该死的木架!” 张显的声音充满了悲愤,“他拼尽全力…我甚至能听到他骨头…骨头在重压下发出的咯吱声…可是…可是来不及了!”
张显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 “那月光!照进尸眼!躺在棺材里的季青华…他的眼皮…就在师兄用身体扛着棺材的时候…猛地睁开了! 那根本就不是活人的眼睛!灰蒙蒙一片!里面只有…只有死气和…刻骨的怨毒!”
“吼——!” “一声非人的咆哮!整个棺材盖被一股巨力掀飞!师兄他…他离得最近…”张显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颤抖,“僵尸…破棺而出的第一下…那腐烂的爪子…像撕破一层纸…直接就…就穿过了师兄的…喉咙…”
医馆内死一般的寂静。阿维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仿佛看到了那个稳重可靠的青年,在月光下,在僵尸的利爪前,无力倒下的身影。张显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刚毅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
“师兄倒下去的时候…手指…还死死抠着断裂的木架腿…他想告诉我们…是木头…木头的问题…”张显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他最后…最后吐出的字是…‘师…木有蛀…’”
“师父和我…赶回道观时…已经…”张显说不下去了,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阿维,肩膀微微耸动。过了许久,他才用极度沙哑的声音继续道:“后来…师父用师门秘传的七枚‘镇魂钉’,暂时封住了那僵尸…但师父自己也…重伤难愈…他临死前…要我务必用荔枝柴…烧掉僵尸和他的遗体…可是…严家…”
张显猛地转过身,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和刻骨的恨意:“严家那群畜生!他们带着打手冲进道观!抢走了僵尸!打昏了我!把师父…把我师兄…把一切都毁了!他们把僵尸交给了季中…季中把它…埋在了你家祖宅的地窖里!用那口刻着‘戊辰镇煞’的紫檀棺材!用那该死的风水局!把它当成了…给严家转运的…工具!”
张显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他指着桌上那枚青铜钉:“这半枚镇魂钉…是师父留下的…唯一完整的遗物…另外六枚半…都钉在那僵尸身上…一起被埋在了地下…三十年!”
他的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阿维,一字一句地说道: “现在…你朋友季明…挖出来的那口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三十年前破棺而出、杀了我师兄张示、害死我师父张之正…被季中滴血诅咒…被严家埋在地下吸了三十年阴气的…僵尸季青华!”
张显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阿维耳边炸响! 三十年的血债!严家的贪婪!季中的复仇!张之正的道心蒙尘!张示的无辜惨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贯通!那口棺材!那邪异的铭文!严家突发的厄运!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阿维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瞳孔因极度的惊骇而急剧收缩,倒映着桌上那枚散发着不祥幽光的青铜镇魂钉,以及张显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恸与…滔天的恨意。
医馆窗外,不知何时又聚集起了一群乌鸦,在沉沉的暮色中发出凄厉嘶哑的鸣叫,如同为这场跨越了三十年的血腥宿命,奏响了复仇的前奏。
第四章 尸嗅严家
医馆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里残留的草药苦涩味,似乎都被张显口中那血淋淋的往事浸染,变得沉重而粘稠,压得阿维几乎喘不过气。他呆坐在竹椅上,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翻腾着张显描述的景象:
漆黑雨夜中,油尽灯枯却心怀愧疚的老道长张之正,将最后一滴心血注入符咒…
稳重可靠的师兄张示,用身体死死扛住断裂的棺木,肋骨碎裂声淹没在尸变的嘶吼里…
季中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扭曲父爱与刻骨仇恨的眼睛,将复仇之血滴入僵尸儿子的鼻孔…
严家父子贪婪狰狞的嘴脸,以及那场席卷高远坡的血雨腥风…
“僵尸…真的…存在…” 阿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他之前所有的自我安慰和不信邪的念头,在张显那沉痛而清晰的回忆面前,被碾得粉碎。那口棺材!季明挖出来的那口棺材!里面躺着的,就是张显口中那个被严家逼迫炼制、被季中滴血诅咒、最终在月光下破棺而出、杀死了张示的恐怖存在——季青华!季明的二叔!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阿维。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带倒了竹椅,发出刺耳的声响。“季明!季明还在祖宅!他守着那棺材!” 阿维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而尖锐起来,“张师傅!他…他会不会有危险?!”
张显缓缓地将那枚沉重的青铜镇魂钉放回旧木盒中,动作异常缓慢而沉重,仿佛那枚钉子有千钧之重。他脸上的沧桑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那道竖纹如同刻进骨子里的伤痕。他没有立刻回答阿维,只是抬起眼,目光穿过医馆敞开的木门,投向外面依旧阴沉的天色。雨虽然停了,但乌云并未散去,暮色四合,给筒子楼笼罩上一层不祥的灰暗。
“三十年…”张显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和警觉,“它被封在地下三十年,吸足了地底阴气…季明贸然将它挖出,铭文破损…那东西一旦嗅到活人生气,或者…”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阿维,“或者感应到它‘仇主’的味道…”
“仇主?”阿维心头狂跳,“严家?!”
张显沉重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季明身上,有季家血脉的气息…或许能暂时…但绝不能掉以轻心。”他眉头紧锁,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阿维,带我去看看那棺材!现在就去!”
阿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好!好!张师傅,我们快走!”他恨不得立刻飞到季家祖宅,确认季明的安全。
两人匆匆离开医馆。筒子楼的夜晚,比白天更加混乱和压抑。劣质灯泡在狭窄的楼道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照不清角落的黑暗。炒菜的油烟味、劣质香水的味道、孩子的哭闹声、夫妻的争吵声、麻将牌的碰撞声…各种声音和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市井喧嚣。然而此刻,这喧嚣落在阿维耳中,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毛骨悚然的虚假。在这看似热闹的日常之下,似乎潜伏着某种冰冷、死寂的东西,正在蠢蠢欲动。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张显沉默地紧跟在他身后,步伐稳健,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季家祖宅孤零零地矗立在筒子楼一角,与周围的喧嚣格格不入,显得格外阴森寂静。大门紧闭着,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透出,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阿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季明!季明!开门啊!”阿维用力拍打着厚重的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响亮,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和恐惧。门内毫无反应,死寂一片。
“季明!是我!阿维!快开门!”他又拍了几下,侧耳倾听,里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
“让开。”张显低沉的声音响起。阿维下意识地退后一步。只见张显深吸一口气,眼神一凝,沉腰坐马,猛地一脚踹向门锁的位置!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股比地窖里更加浓烈、更加刺鼻的腐朽气息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铁锈般的腥甜味扑面而来,呛得阿维差点呕吐。门内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勉强勾勒出前厅模糊的轮廓。
“季明?”阿维的声音带着颤抖,试探着迈步走了进去。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他低头借着微光一看,是几滴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小心!”身后的张显突然低喝一声,猛地伸手拉住了阿维的胳膊,将他往后一带。
几乎是同时,一股带着浓烈腐臭味的阴风,从阿维刚才站立的位置掠过!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迅捷地一闪而过,带起的气流让阿维的汗毛瞬间倒竖!
“什…什么东西?!”阿维吓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变了调。
张显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扫视着黑暗的前厅。他左手迅速伸入怀中,似乎握住了什么东西(可能是符箓或法器),右手则轻轻按在了阿维的肩膀上,示意他噤声。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阿维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耳朵里嗡嗡作响,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黑暗中的东西。
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破旧风箱拉动般的“嗬…嗬…”声,从前厅通往里屋的过道阴影处传来。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非人的粘稠感。
阿维的神经绷到了极限,下意识地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挪动了一步。
就在这时! 一只冰冷、滑腻、布满暗紫色尸斑的手,如同毒蛇般悄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的黑暗中猛地伸出,带着刺骨的寒意,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口鼻!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颧骨!浓烈的腐臭味瞬间灌入鼻腔!
“呜——!”阿维的惊恐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他拼命挣扎,但那手如同铁钳一般纹丝不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因为缺氧和恐惧正在迅速模糊。
“别动…别喘气…”一个极度虚弱、气若游丝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声音嘶哑变形,但阿维还是听出来了——是季明!
季明?!他还活着!但…但他的手怎么会这么冷?这么恐怖?
就在阿维惊骇欲绝之际,前方过道的阴影处,一个高大的、僵硬的身影,一蹦一跳地出现在微弱的光线下。
僵尸! 虽然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那非人的跳跃姿态,那僵硬扭曲的肢体角度,那扑面而来的、令人作呕的浓烈死气和怨气,瞬间让阿维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这就是张显口中三十年前破棺而出的怪物!季青华!
僵尸似乎并未发现被季明捂住嘴拖在黑暗角落里的阿维。它那颗僵硬的、微微歪斜的头颅左右转动着,像是在空气中嗅探着什么。每一次跳跃落地,都发出沉闷的“咚”声,如同重锤敲在阿维的心上。
它缓缓地、一跳一跳地朝着阿维和季明藏身的方向靠近。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越来越强。阿维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停止跳动,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
僵尸最终停在了距离阿维不到一米的地方。它微微低下头,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腐烂的面孔似乎正对着阿维的方向。阿维甚至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泥土、血腥和内脏腐败混合的恶臭。僵尸的喉咙里发出一种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咕噜”声,它似乎在仔细地嗅闻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阿维屏住呼吸,连颤抖都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几秒钟后,僵尸似乎没有在阿维身上嗅到它想要寻找的特定气味(或许是严家的气息?或许是活人的“生气”被季明以某种方式暂时掩盖?又或许是阿维怀中那张季月留下的糖纸,带着一丝季家血脉的微弱气息?),它那颗僵硬的头颅缓缓抬起,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严家筒子楼所在的位置。
接着,它不再停留,僵硬地转过身,一蹦一跳地,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诡异的步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朝着筒子楼的核心区域而去。
直到那沉闷的跳跃声彻底消失在黑暗中,捂在阿维嘴上的那只冰冷刺骨、布满尸斑的手才猛地松开。
“噗通!”阿维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
“明…明哥?”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身边的季明。
借着门外透进的最后一点微光,阿维看清了季明的脸。那张曾经年轻、充满愤怒的脸,此刻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色,脸颊深陷,眼窝发黑,嘴唇干裂发紫。最可怕的是他的脖子和手臂裸露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大片大片深紫色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尸斑!他的眼神浑浊不堪,充满了痛苦、疯狂,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大仇即将得报的诡异快意。
季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极其费力。他看着僵尸消失的方向,嘴角咧开一个扭曲的、非人的笑容,声音嘶哑微弱,却带着刻骨的寒意: “呵…嗬…它…它去找…找严家了…闻着味…去了…” 他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阿维,那眼神让阿维感到陌生而恐惧,“二叔的仇…月妹的债…严家…一个…都跑…跑不掉…嗬嗬…”
话音未落,季明身体猛地一抽,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股暗黑色的、带着腥臭味的粘稠液体从他嘴角溢出。
“明哥!”阿维惊叫一声,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扶住他。入手处一片冰凉僵硬。
“张师傅!救救他!快救救他!”阿维抬起头,朝着门口那个沉稳如山的身影发出绝望的呼喊。
张显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他看着季明身上迅速蔓延的尸斑,看着他那双逐渐失去人类温度、只剩下仇恨和死亡气息的眼睛,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悲悯和一种了然于胸的绝望。
“尸毒…已入心脉…”张显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在死寂的季家祖宅里回荡,“晚了…”
第五章 血宴与断生
季家祖宅的腐朽气息尚未在鼻腔中散去,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猛地扼住了阿维的喉咙。这股味道并非来自一处,而是弥漫在筒子楼通往严家区域的整个空气里,随着夜风阵阵飘来,带着一种粘稠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甜腻感。
“是严家那边!”阿维失声叫道,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僵尸离开的方向,正是严家所在的筒子楼核心区域!
张显脸色凝重得如同生铁,他一把架起几乎瘫软的阿维,沉声道:“走!不能让它继续下去!”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还有一丝深藏的、面对宿命的疲惫。两人跌跌撞撞地冲出季家祖宅的死寂,重新投入筒子楼夜晚那虚假的喧嚣之中。然而此刻,这喧嚣声里似乎掺杂进了更多不和谐的音符——隐约的、凄厉的尖叫?慌乱的奔跑声?还有…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
越靠近严家那片装修奢华的区域,血腥味就越发浓重刺鼻。原本灯火通明的几层楼,此刻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黑暗,只有零星几个窗口透出摇曳不定的手电光,更添几分慌乱和绝望。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几扇被暴力撞开的门扉在风中嘎吱作响,像怪兽咧开的嘴。地板上,墙上,触目惊心的喷溅状血迹如同恐怖的抽象画,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暗红的色泽。一些粘稠的、分不清是内脏还是什么的暗红色组织物散落在角落。
“天哪…”阿维看着眼前如同屠宰场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恐惧和恶心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发抖。
张显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每一个角落。他没有停留,循着最浓重的血腥味和最清晰的撞击声,直奔走廊尽头那扇最为厚重、镶着黄铜装饰的镀金保险柜大门。那是严知厚的书房兼藏宝室。
眼前的景象,让即使经历过三十年前惨案的张显,瞳孔也骤然收缩!
书房内一片狼藉,昂贵的红木家具被撕得粉碎,文件、钞票、古董碎片散落一地,浸泡在厚厚的、尚未干涸的血泊之中。几具穿着保镖服饰的尸体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倒在地上,喉咙被撕裂,胸膛被洞穿,死状惨不忍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似乎有人开了枪)和一种内脏破裂的恶臭。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那个巨大的镀金保险柜。 此刻,那扇厚重的柜门,正遭受着狂暴的、非人的力量冲击!
“咚!!!” “咚!!!” “咚!!!”
每一次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都让整个房间仿佛在震颤。坚固的合金柜门上,赫然出现了几个向内凹陷的、巨大而清晰的爪印!爪印边缘的金属扭曲翻卷,闪烁着冰冷的寒光。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爪印撕裂的镀金层下方露出的内层金属上,竟然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刻划出了几个歪歪扭扭、却透骨阴寒的印记——“戊”、“辰”、“镇”、“煞”!
正是那紫檀棺盖上的“戊辰镇煞”铭文!此刻,它们如同复仇的烙印,被僵尸的利爪,硬生生地“写”在了严家最后的庇护所上!
“呜…呜…放我出去…爸…救我…我有钱…都给你…”保险柜内,传出严知厚极度惊恐、带着哭腔的、含糊不清的呜咽和求饶声,伴随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那不可一世的纨绔子弟,此刻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
僵尸似乎听到了里面的声音,变得更加狂暴。它低吼一声,腐烂的、带着泥土和血迹的手臂高高扬起,五指如钩,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狠狠朝着那已经布满爪痕和铭文的柜门中心位置,再次拍下! “轰——!!!”
这一次,伴随着一声金属撕裂的刺耳巨响,坚固的柜门中央,竟然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巨大豁口!扭曲的金属边缘如同狰狞的獠牙!一只腐烂、沾满粘稠血浆的手,猛地从豁口处伸了进去!里面顿时爆发出严知厚撕心裂肺、非人的惨嚎!
“住手!”张显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他身形如电,在僵尸的手即将抓住柜内严知厚的瞬间,已然冲入书房。他并未直接攻击僵尸,而是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暗红色的粉末(很可能是混了朱砂的赤硝),朝着僵尸的头部和伸进柜门的手臂狠狠撒去!
“嗤——!” 粉末接触到僵尸腐烂的皮肉,瞬间冒起一股刺鼻的青烟,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生肉上!僵尸发出一声痛苦的、充满怨毒的嘶吼,伸进柜门的手臂猛地缩了回来,腐烂的手背上焦黑一片,散发出皮肉烧灼的恶臭。它那颗僵硬的头颅猛地转向张显,浑浊的眼珠里爆发出滔天的凶光!
趁此间隙,张显对着吓傻的阿维急喝:“带上他!快走!去医馆!”他指的是瘫在墙角的季明。阿维一个激灵,强忍着恐惧和恶心,连拖带拽地将意识已经模糊、身体愈发僵冷的季明扶起,踉跄着冲出这血腥地狱般的书房。
张显则挡在保险柜前,与暴怒的僵尸对峙。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看似普通的桃木短剑,剑身刻满细密的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着微弱的红光。僵尸忌惮地低吼着,暂时被那灼伤的痛苦和桃木剑的气息所阻。
阿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扛着季明在混乱的筒子楼里狂奔。身后书房内,僵尸的嘶吼和张显的怒喝声不断传来,伴随着更加狂暴的撞击声和金属撕裂声,显然激战正酣。阿维不敢回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回医馆!
终于,熟悉的草药味涌入鼻腔,“显正医馆”的招牌在望。阿维撞开木门,几乎是和季明一起摔了进去。
医馆内,灯光依旧昏黄,药香依旧沉静。但这沉静此刻却像一层薄冰,掩盖着下方汹涌的绝望。阿原正在整理药材,看到两人浑身是血、季明那副恐怖的模样,惊得手里的药包都掉在了地上。
“师父呢?!”阿原急问。 “在后面…挡着那东西!”阿维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快!看看明哥!张师傅说他…他尸毒入心脉了!”
阿原脸色剧变,连忙上前查看季明的情况。此时的季明,身上的尸斑已经从深紫转向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如同墨汁般在皮肤下迅速蔓延。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停止,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嗬嗬”声,极其费力。他的眼神已经完全涣散,失去了焦距,只剩下浑浊一片。身体冰冷僵硬,皮肤紧绷发亮,如同包裹着一层蜡壳。只有嘴唇还在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阿原颤抖着手指搭上季明的脉搏,片刻之后,脸色变得惨白如纸,眼神中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哀。他对着阿维,沉重地摇了摇头,和之前张显的诊断如出一辙。
就在这时,季明涣散的眼睛突然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聚焦在阿维的脸上。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 “维…阿维…” 阿维连忙扑到他身边,握住他那冰冷僵硬、布满尸斑的手:“明哥!我在!我在!” 季明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季明”而非怪物的光芒,那光芒里充满了痛苦、解脱,和一种近乎哀求的迫切。 “…杀…杀了我…”他用尽最后的气力,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趁…趁我…还没…变成…那东西…报仇…二叔…月妹…报了…快…动手…”
“不!明哥!不要!”阿维泪如泉涌,心如刀绞。让他亲手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这比杀了他自己还要痛苦!
季明的眼神开始迅速灰败下去,喉咙里的“嗬嗬”声变得急促而怪异,身体开始出现不自然的、轻微的抽搐。尸变,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他的牙齿似乎也在发生异变,隐隐透出非人的寒光。
“快…阿维…求…你…”季明的眼神死死锁住阿维,充满了最后的、绝望的恳求。他不想变成那种怪物!不想失去最后的人性!更不想…伤害到眼前这个唯一的朋友!
阿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握着季明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他看着季明眼中那点即将彻底熄灭的人性光芒,看着那迅速蔓延的青黑尸斑,听着那越来越像僵尸的“嗬嗬”声…巨大的痛苦和矛盾几乎将他撕裂。
就在阿维痛苦挣扎之际,一个沉稳的身影带着一身血腥气和硝烟味冲进了医馆。是张显!他脸色苍白,气息有些急促,道袍的袖口被撕裂,手臂上似乎有几道浅浅的血痕,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刀。显然,他暂时摆脱了僵尸的纠缠,但情况绝不乐观。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濒临彻底尸变的季明,也看到了阿维那痛苦绝望、无法抉择的眼神。
张显没有任何犹豫。他一步上前,从阿原手中接过那把他之前擦拭的桃木剑(此刻剑身上的符文似乎更加清晰)。他走到季明身边,蹲下身,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被仇恨和命运彻底摧毁的年轻人。那目光里有沉重的悲悯,有对宿命的叹息,也有一丝…对季明最后请求的尊重。
“季明,”张显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仿佛穿透了季明正在消散的意识,“尘归尘,土归土。你的仇,自有天道清算。安息吧。”
话音落下的瞬间,张显的眼神陡然变得无比坚定。他手腕一翻,桃木剑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流光,带着破邪的锐啸,精准无比地、决绝地刺入了季明尸斑密布的心口!
“噗嗤!” 没有想象中的鲜血喷涌,只有一声如同刺破腐朽皮革的闷响。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黑色尸气猛地从创口处喷薄而出!
季明剧烈抽搐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骤然僵直,随后彻底瘫软下去。他浑浊的眼睛里,最后那点属于“季明”的光,在剑尖刺入的瞬间,奇异地亮了一下,如同回光返照,里面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但也夹杂着一丝终于解脱的释然…然后,那光芒迅速熄灭,彻底化为一片死寂的空洞。他脸上的痛苦和疯狂凝固了,最终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
他死了。 在彻底沦为怪物之前,以人的身份,死在了朋友面前。
“明哥——!!!”阿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嚎,扑倒在季明尚有余温却已冰冷僵硬的尸体上,痛哭失声。医馆内,只剩下他绝望的哭声和那柄深深插入季明心口的桃木剑柄,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颤动。
张显缓缓站起身,拔出桃木剑。剑尖上沾满了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液体。他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目光如炬地扫向医馆门外那深邃的、被血腥味笼罩的黑暗,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它吸了严家的血…会更凶。准备家伙,阿维,阿原。真正的恶战,才刚刚开始。”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药柜暗格中,那半枚静静躺着的、锈迹斑斑的青铜镇魂钉上。
第六章 镇魂钉与荔枝柴
季明的尸体在医馆冰冷的地面上逐渐僵硬,阿维撕心裂肺的哭声还在空气中回荡,但那柄深深插入其心口的桃木剑,似乎也带走了医馆内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取而代之的,是门外夜色中弥漫的、越来越浓的血腥味和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严家方向的喧嚣和惨叫,不知何时已经彻底消失了。
“阿原!”张显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压过了阿维的悲泣,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决绝,“取‘百草灰’!撒在门窗!糯米、墨斗线备好!阿维!”他锐利的目光转向瘫坐在地、失魂落魄的阿维,“想给你明哥报仇,想活着走出这里,就给我站起来!拿起你能找到最硬的东西!”
张显的命令如同冷水浇头,瞬间让沉浸在悲痛中的阿维打了个激灵。他看着季明青灰死寂的脸,那凝固的痛苦和哀求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报仇!对!不能让明哥白死!不能让那怪物再害人!一股混杂着悲痛、恐惧和熊熊怒火的力气猛地从心底涌起,阿维咬着牙,撑着发软的双腿站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他环顾四周,猛地抄起墙角一根用来顶门的粗重枣木门闩!
阿原动作麻利,迅速从药柜深处捧出一个大陶罐,里面是灰白色的、散发着奇异草木气息的粉末(百草灰,混合了多种辟邪草药焚烧的灰烬)。他快速地将粉末沿着医馆所有门窗的缝隙均匀撒下,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同时,他将浸泡过黑狗血和朱砂的墨斗线迅速在医馆入口处布下简易的“绊尸索”。
张显则快步走到药柜最深处,打开那个暗格,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半枚锈迹斑斑的青铜镇魂钉。钉子入手沉重冰冷,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凝视着钉身上残缺的铭文,指尖拂过那暗沉的“正”字刻痕,眼神复杂,有痛楚,有决绝,更有一种传承的沉重。
“师父,师兄…三十年了…”他低声呢喃,仿佛在与逝者对话,“…债,该清了。”
就在此时!
“砰!!!” 医馆那扇刚被撒上灰烬的木门,猛地向内爆裂开来!木屑纷飞!
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腐臭血腥气如同实质的浪潮,汹涌灌入!伴随着这气息的,是一个高大、僵硬、散发着恐怖威压的身影!
僵尸季青华! 它回来了!
此刻的它,与在季家祖宅和严家书房时已截然不同!它的身体似乎膨胀了一圈,皮肤不再是青灰色,而是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发黑的色泽,仿佛吸饱了鲜血!身上破碎的衣物几乎被凝固的血浆完全覆盖,粘稠的暗红色液体顺着破烂的衣角不断滴落。最可怕的是它的眼睛——浑浊的眼白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团燃烧着暴戾和贪婪的血红色火焰!它口中喷吐着浓郁的黑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动地狱的火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凶煞之气,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医馆内的三人!
吸食了严家满门的鲜血,它已彻底狂暴!凶性倍增!
“吼——!”僵尸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带着血腥味的音浪冲击得医馆内药罐嗡嗡作响!它无视门口撒下的百草灰和布设的墨斗线,那蕴含着辟邪之力的灰烬接触到它脚底的血污,只是发出“嗤嗤”的微弱声响便被轻易踏灭!墨斗线被它僵硬的身体一撞即断!
它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在张显手中那半枚嗡鸣的青铜钉上!那钉子上,有它最厌恶、最恐惧的气息!
没有任何犹豫,僵尸如同出膛的血色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扑张显!腐烂的巨爪张开,带着洞穿钢铁的威势,狠狠抓向张显的头颅!
“师父小心!”阿原目眦欲裂,反应极快!他猛地将手中一大把混杂着朱砂的糯米,朝着僵尸的面门狠狠撒去! “噗噗噗!” 糯米如同烧红的铁砂,打在僵尸暗红的皮肉上,瞬间灼烧出点点焦黑的痕迹,冒起刺鼻的青烟!僵尸前冲的势头被阻了一瞬,发出痛苦的嘶吼。
“孽障!看打!”张显抓住这瞬间的空隙,身形不退反进!他左手掐诀,右手紧握那半枚青铜钉,并非刺出,而是将钉子如同短匕般,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狠狠拍向僵尸抓来的手腕! “嗤啦——!” 如同滚烫的烙铁按在生肉上!青铜钉接触到僵尸手腕的瞬间,爆发出刺目的红光!一股焦臭的黑烟升腾而起!僵尸手腕上被钉身拍中的地方,瞬间焦黑碳化,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僵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嚎,触电般缩回了爪子!
“阿维!攻它下盘!”张显厉喝,同时身形急转,避开僵尸因剧痛而更加疯狂的横扫。
“啊——!”阿维早已被恐惧和怒火烧红了眼,听到张显的喝令,他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双手抡起沉重的枣木门闩,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僵尸僵硬的小腿狠狠扫去!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僵尸的小腿被沉重的枣木砸得明显变形!虽然未能打断,但也让它庞大的身躯一个趔趄!
“好机会!”阿原见僵尸身形不稳,眼中精光一闪,猛地抽出腰后别着的、缠满墨斗线的桃木短棍(类似量天尺),如同灵猿般欺身而上,棍尖直点僵尸后心脊椎骨要害!那里是尸气运转的中枢!
然而,吸食了太多人血的僵尸,反应和力量都远超想象!它似乎根本不在意腿部的创伤,在阿原棍尖即将触及的瞬间,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拧身!腐烂的巨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后发先至,狠狠拍向阿原的胸口!
“阿原!躲开!”张显的警告已经晚了!
“噗!” 一声闷响!阿原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整个人倒飞出去!胸口传来清晰的骨骼碎裂声!他重重撞在坚硬的药柜上,口中鲜血狂喷,桃木短棍脱手飞出!药柜被撞得剧烈摇晃,无数药抽屉震开,草药撒了一地。
“阿原!!”张显和阿维同时发出悲呼。
僵尸一击得手,血红的眼睛更加疯狂,它舍弃了暂时失去威胁的阿原,再次将目标锁定在手持青铜钉、对它威胁最大的张显身上!它无视阿维再次砸来的门闩(只在其身上留下一个浅坑),庞大的身躯带着无可阻挡的威势,狠狠撞向张显!
张显被这股巨力撞得连连后退,气血翻涌,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青铜钉。僵尸的利爪再次抓来,带着浓烈的腥风!
“师父!接住!”生死关头,倒在地上的阿原用尽最后力气嘶喊,同时将一件东西奋力抛向张显!
张显下意识地接住——入手冰凉沉重,正是阿原之前用来布设绊尸索的墨斗!墨斗的线轴上,还缠绕着浸染了黑狗血和朱砂的墨线!
电光火石之间,张显福至心灵!他猛地将手中墨斗的线头扯出,手指在墨斗盒的朱砂中一蘸,飞快地在半枚青铜镇魂钉的钉身上画下一道血红的符咒!同时,他手腕急抖,沾满辟邪墨汁的墨线如同灵蛇般甩出,并非缠向僵尸,而是精准地缠绕在青铜钉的尾部!
“以吾之血!引天地正炁!镇魂!诛邪!”张显口中发出古老的咒言,声如洪钟!他咬破舌尖,一口饱含精气的心头热血喷在青铜钉和墨线之上!
“嗡——!” 那半枚青铜钉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金红色光芒!钉身上残缺的铭文仿佛活了过来,流转不息!缠绕其上的墨线也瞬间绷直,发出龙吟般的颤鸣!
张显眼中精光爆射,用尽毕生修为和所有力气,将缠绕着发光的墨线、如同小型标枪般的青铜镇魂钉,朝着再次扑来的僵尸,那大张着的、喷吐着黑气的血盆大口,狠狠掷出!
“吼——!”僵尸似乎也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惊恐的咆哮,挥爪想要格挡!
但这一击,凝聚了张显三十年修为、阿原的牺牲、以及张之正一脉最后的道法真传!快!准!狠!
金色的流光撕裂黑暗! “噗嗤——!” 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缠绕着金红光芒的青铜镇魂钉,精准无比地射入了僵尸大张的口中!强大的力量带着它整个头颅猛地向后一仰!
“呃…嗬嗬…”僵尸的咆哮戛然而止,变成了痛苦的嗬嗬声。它庞大的身躯猛地僵在原地!
钉入僵尸口中的青铜钉,金光大盛!钉身上张显以血画下的符咒和缠绕的墨线,如同烧红的锁链,死死锁住僵尸的头颅!僵尸身上暗红发黑的皮肉剧烈地鼓胀、收缩,仿佛有无数的东西在里面疯狂冲撞!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噗!噗!噗!” 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起!只见僵尸的身体表面,尤其是后背脊椎的位置,突然鼓起几个大包!紧接着,六枚锈迹斑斑、形状各异的金属物,混合着粘稠腥臭的黑血和浓烈的尸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僵尸体内逼了出来!如同子弹般射向四周,深深嵌入墙壁和药柜之中!
是另外六枚半的镇魂钉!三十年前张之正钉入它体内的封印!此刻,连同张显手中这半枚,终于被彻底逼出!
失去了所有镇魂钉的压制,僵尸体内吸食的庞大人血精华和三十年的地脉阴气彻底失去了束缚!它发出一声痛苦与解脱交织的、震耳欲聋的咆哮!周身爆发出浓烈如墨的滚滚尸气!整个医馆剧烈摇晃,药柜倾倒,草药漫天飞舞!它眼中的血色火焰疯狂燃烧,力量似乎瞬间又提升到了一个新的恐怖层次!
“不好!它要彻底魔化了!”张显脸色剧变,刚才那一掷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此刻气息萎靡。
僵尸挣脱了青铜钉和墨线的束缚(钉还插在口中,但光芒已黯),它血红的眼睛瞬间锁定了虚弱的张显,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毁灭一切的狂暴,猛地扑来!速度比之前更快!腐烂的巨爪直插张显的心脏!避无可避!
“师父!”阿维目眦欲裂,想扑过去救援,却根本来不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带着决绝和最后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扑出,狠狠撞在僵尸的身上!
是重伤垂死的阿原!
他用尽生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了僵尸的腰!口中鲜血不断涌出,染红了僵尸破烂的衣襟。 “师…师父…走…啊!”阿原发出最后的嘶吼。
僵尸暴怒!它暂时无法抓住张显,便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阿原身上!它低头,张开那还插着半枚青铜钉、流淌着黑血和涎水的巨口,露出森森獠牙,狠狠咬向阿原的脖颈! “咔嚓!” 颈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阿原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但他抱住僵尸的手臂,却如同铁箍般没有丝毫松动!
“阿原——!!”张显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悲吼!眼睁睁看着视如己出的徒弟命丧尸口!
阿原的牺牲,为张显争取到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僵尸被阿原的身体拖住,行动受阻,那咬向张显的致命一击也落了空!
张显的眼中,瞬间被无边的悲痛和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所取代!他不再后退!反而迎着僵尸和阿原的尸身,猛地冲了上去!他伸出左手,并非攻击,而是一把抓住了那枚依旧插在僵尸口中的青铜钉的钉尾!
入手冰凉刺骨,钉尾缠绕的墨线已被尸气腐蚀断裂。僵尸口中喷出的腥臭黑气和尸毒,瞬间灼伤了张显的手掌,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变黑溃烂!剧痛钻心!
但张显仿佛毫无所觉!他右手并指如剑,狠狠刺入自己左手被尸毒灼伤的伤口,蘸取了自己饱含阳气和道法精元的鲜血!然后,他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就在僵尸那狰狞腐烂的脸上,就在那枚钉在它口中的青铜钉周围,飞快地画下一个极其复杂、充满古拙道韵的血色符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镇魂钉魄,邪祟伏诛!以吾之魂!引钉之力!封!”张显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每一个字都耗尽他最后的生命力!他画下的血符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与口中青铜钉残留的金光交相辉映!
“呃啊啊啊——!”僵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它感觉到口中那枚钉子仿佛被注入了熔岩!一股至阳至刚、足以焚灭一切阴邪的力量,顺着钉子,狠狠贯入它的头颅!它疯狂地挣扎起来,试图甩开张显,甩开口中那枚要命的钉子!
张显死死抓住钉尾,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了上去!他的左手在僵尸的挣扎和尸毒的腐蚀下,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淋漓!但他如同扎根在大地上的磐石,纹丝不动!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僵尸那双血红的、充满怨毒的眼睛,仿佛要穿透三十年的时光,看透这悲剧的根源!
“季青华!冤有头!债有主!严家已偿!你的仇…该了了!”张显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尘归尘!土归土!给我…散!”
随着他最后一个“散”字吼出,他猛地将全身残存的道法修为,连同自己的生命精元,通过那血符,疯狂地灌注进青铜钉中!
“嗡——!!!”
青铜钉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小太阳般的炽烈金光!金光瞬间吞没了僵尸的头颅!僵尸口中的黑气、眼中的血焰、周身的尸气,如同冰雪般在金光的照耀下急速消融!它庞大身躯的剧烈挣扎,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量,瞬间停止!
“咔嚓…咔嚓…” 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从僵尸体内传来!它那暗红发黑、吸饱人血的躯体,如同风化了千年的陶俑,在金光的冲击下,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裂痕!浓烈的黑气从裂缝中疯狂涌出,又被金光净化!
僵尸季青华最后发出了一声不甘的、悠长的叹息般的嘶鸣,那声音里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怨恨、痛苦,还有一丝…终于解脱的茫然?然后,它那布满裂痕的庞大身躯,在金光的持续照耀下,如同被推倒的沙塔,轰然垮塌!
没有血肉横飞,只有无数焦黑的粉末混合着浓烈的尸臭,如同黑色的雪崩般散落一地!那枚立下大功的青铜镇魂钉,“叮当”一声,掉落在漆黑的骨灰之中,钉身的光芒彻底黯淡,布满了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碎裂。
医馆内,金光散去,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浓烈的焦臭味。 张显依旧保持着抓住钉尾的姿势,身体却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缓缓地、缓缓地向前倾倒。
“张师傅!”阿维哭喊着扑上去,扶住了张显瘫软的身体。
张显的脸色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嘴唇乌紫,左手手臂被尸毒腐蚀得惨不忍睹,深可见骨的伤口处流出的血都变成了粘稠的黑色。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眼神开始涣散。
“师…师父…”阿原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不远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
张显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阿原,又看向扶着自己的阿维,最后落在地上那堆焦黑的骨灰和旁边黯淡的青铜钉上。他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涌出一股黑血。
“好…好孩子…”他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生命流逝的沙沙声,“…烧…烧掉…我…和阿原…用…荔枝柴…记住…骨灰…撒在…严家…新医院…地基…”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阿维,充满了最后的嘱托和一种深沉的期望:“医馆…别…别关…替…替我们…收租…看好…这片地…”
话音未落,张显的头猛地一歪,最后一丝气息断绝。他那双曾锐利如鹰、沉淀着三十年沧桑和悲恸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只是右臂上,那道被僵尸爪风掠过、由张示喉伤转移而来的暗紫色爪痕,却显得愈发清晰刺目。
阿维抱着张显尚有余温却迅速冰冷的身体,看着旁边阿原的尸身,看着地上季明冰冷的尸体,看着那堆焦黑的僵尸骨灰…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医馆内,只剩下他压抑不住的、绝望的哭泣声。
天,快亮了。 一缕惨白的晨曦,艰难地穿透筒子楼厚重的阴霾,吝啬地洒在“显正医馆”破碎的门板上,照亮了满地的狼藉、凝固的血迹,和那个抱着尸体、蜷缩在阴影里哭泣的年轻人。
几天后。 筒子楼西北角一处偏僻的空地上,架起了一堆干燥的荔枝木柴。张显、阿原、季明的遗体被并排安放在柴堆之上(季明被张显所杀,但阿维仍将他视为兄弟一同火化)。阿维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灵魂也被抽走。他手中举着一支火把。
火焰燃起,噼啪作响。荔枝柴燃烧的青烟袅袅升起,带着一种奇特的、微苦的香气,冲淡了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和尸臭。
阿维看着火焰吞噬了三具曾经鲜活的生命,看着他们在火光中化为灰烬。他默默地收集起张显和阿原的骨灰,用一个朴素的陶罐装好。然后,他走到那堆焦黑的僵尸骨灰旁,用脚狠狠地将它们碾散、踢开,混入肮脏的泥土中。
最后,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张显留下的那枚布满裂纹、彻底黯淡无光的半截青铜镇魂钉。他凝视着钉子,仿佛又看到了张显最后嘱托的眼神。他默默地将钉子贴身收好。
做完这一切,阿维抱起张显和阿原的骨灰罐,最后看了一眼燃烧的柴堆和那片被晨曦笼罩却依旧阴沉的筒子楼,转身,一步一步,走向严家正在动工兴建的“慈善医院”工地。那里,巨大的地基深坑如同大地的伤口。
他站在坑边,打开陶罐,将张显和阿原的骨灰,一把一把,撒向那幽深的地基之中。灰白色的粉末在晨风中飘散,缓缓落入深坑的泥土里。 “张师傅,阿原…安息吧。”阿维的声音沙哑,带着无尽的疲惫,“严家的‘根基’…你们看着…它起不来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深坑,抱起空了的陶罐,转身,拖着沉重的步伐,朝着“显正医馆”的方向走去。晨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而倔强。
尾声:烟灰真相
光线明亮的书房,窗外是繁华都市的车水马龙。作家慵懒地靠在真皮沙发里,指尖夹着一支即将燃尽的香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坐在对面的记者,脸色还有些发白,眼神中残留着听故事带来的惊悸和困惑。他手中的录音笔指示灯还在闪烁。
“所以说…”记者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试图整理思绪,“季明挖出僵尸…张显道长师徒牺牲…阿维最后把骨灰…这些都是您新小说的情节?”
作家优雅地弹了弹烟灰,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那笑容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僵尸?”他轻笑出声,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嘲讽,“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他探身将烟蒂狠狠摁灭在桌上摊开的手稿上,烟头灼穿了稿纸上“僵尸”二字,留下一个焦黑的窟窿。
“全是假的。”作家将录音笔轻轻推还给记者,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一个故事而已,博人眼球的小把戏。1996年严家灭门案?呵呵,卷宗里写得明明白白,是仇杀加意外火灾,哪有什么僵尸。”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记者,望着楼下的车流。
记者有些尴尬地收起录音笔,也跟着站起身:“抱歉,是我想多了。您这个故事…确实够惊悚。”他准备告辞。
就在记者转身走向门口的瞬间,书桌旁高大书柜的玻璃门,映出了作家此刻的侧影。记者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玻璃的反光——
他清晰地看到:
书柜顶层,一个不起眼的陶罐,标签上写着:“严氏慈善医院地基样本 - 1996.7.1”。
书桌一角,镇纸压着一叠泛黄的、印着“严记租金”抬头的纸页,其中一张的空白处,似乎用暗红色的笔,潦草地画着一个扭曲的符文,隐约像“戊辰”二字。
作家抬起手,似乎想拉上窗帘。他左手的手腕内侧,一道深长的、早已愈合却依旧狰狞的陈旧疤痕,在玻璃的反光中清晰可见。那疤痕的形状…像极了某种野兽的爪痕。
记者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脊背!他僵硬地停在门口,手指不自觉地按下了录音笔的停止键。屏幕上,文件保存的提示闪烁,默认名称赫然是: “《僵尸》_故事草案_采访录音_20230705”。
“对了,”作家突然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抹慵懒的笑容,但眼神在背光处显得有些深不可测,他仿佛随口问道,“你查过…当年给严家提供那批做矿洞支架的木材商…后来去哪儿了吗?”
记者握着冰冷的录音笔,看着作家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匆匆拉开门,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充满诡异故事和更诡异细节的房间。
书房内,作家重新坐回沙发,点燃了一支新的烟。烟雾缭绕中,他抬起左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那道长长的疤痕,目光落在书柜里那个贴着“地基样本”标签的陶罐上,嘴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弧度。窗外的阳光照进来,却驱不散房间深处那沉淀了多年的阴冷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