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地里的脚印
我永远记得那个冬天。
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的日子,娘说这天要吃得饱饱的,神仙才会说好话。
我蹲在灶台后头,看着娘苍白的脸被灶火映得通红。
她挺着大肚子,汗珠子顺着下巴往下淌,每搅动一下锅里的糊糊,就要停下来喘口气。
锅里飘出来的热气带着玉米面的香味,我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穗儿,去把鸡窝门关好。"
娘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飘过来就散了。
我光着脚跑到院里,雪渣子扎得脚心发痒。
月光照在雪地上,亮堂堂的,我看见爹蹲在鸡窝前头,正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往麻袋里塞。
老母鸡扑棱着翅膀,掉下几根灰褐色的羽毛。
"爹?"
我的脚趾头在雪地里蜷缩起来,冻得发疼。
爹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滚回屋去!"
我转身就跑,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膝盖磕在冻硬的地上,疼得我直抽气。
我听见母鸡"咯咯"的惨叫,还有铜板落在爹手心里的脆响,叮叮当当的,像在笑话我。
半夜里,娘的叫喊声把我惊醒了。
油灯晃得满屋黑影乱窜,接生婆手上的血在灯下泛着黑光。
爹蹲在墙角抽旱烟,烟锅子一亮一亮的,照着他铁青的脸。
"血...止不住..."
接生婆的声音在发抖。
我看见娘身下的褥子全红了,那红色在油灯下黑乎乎的,像打翻的墨汁。
娘的手抓着床沿,指节白得吓人。
"穗...穗儿..."
娘在叫我。我扑过去抓住娘的手,冰凉冰凉的,像冬天的铁门环。
接生婆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快去请李郎中!你娘不行了!"
我光着脚就往外跑。
雪地里,我的脚印小小的,一个挨一个。
月光冷冰冰的,照着我呼出的白气。
跑到李郎中家,我拼命拍门,手都拍麻了。
"谁啊大半夜的?"
李郎中披着棉袄开门。
"我娘...我娘要死了..."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李郎中看了看我冻得发紫的脚:"诊金带了吗?"
我愣住了。
我想起爹塞进怀里的铜板,想起老母鸡最后的惨叫。
我的脚趾头在雪地里扭来扭去,说不出话来。
李郎中叹了口气,关上了门。
我站在雪地里,突然不会哭了。
月亮照着我,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回去的路上,我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的,像喝醉了酒。
到家时,娘已经凉了。
弟弟憋死在娘肚子里,娘的眼睛还睁着,直直地望着房梁。
爹蹲在院里磨刀,磨刀石发出"嚓嚓"的声音。
那晚我缩在灶台后面,把冻烂的脚往灶灰里埋。
灰是温的,不烫,正好暖脚。
我看着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慢慢灭掉,突然明白了:从今往后,穗穗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2 柴房里的月光
我十二岁那年,爹把我领到了镇上的张老爷家。
张老爷的绸缎褂子亮闪闪的,晃得我睁不开眼。
"这丫头结实,能干活。"
爹把我往前推了推,"就是吃得多了点。"
张老爷捏了捏我的胳膊,像在集市上挑牲口。
他的手又白又胖,指甲缝里却黑乎乎的:"模样是差了点,不过我家小子也不挑。"
那天晚上,我睡在柴房里。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在地上画出一道白线。
我盯着那道白线看了一夜,想起娘说过,月亮里头住着嫦娥仙子。
我小声问:"仙子娘娘,你能看见穗穗吗?"
柴房的门突然开了。
张家那个傻儿子站在门口,口水顺着下巴往下淌:"媳妇...我的媳妇..."
3 柴房里的哭声
我缩在柴房角落,数着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
张家傻儿子又在外面拍门了,木头门板被他拍得直晃。
"媳妇!开门!我要媳妇!"
他的声音像老鸹叫,难听得紧。
我把头埋进膝盖里,手指死死掐着大腿肉。
前天他闯进来时,我咬了他胳膊,张老爷就用藤条抽我的背。
现在那些伤疤还火辣辣地疼,一碰就钻心。
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
月光里,他肥大的影子压过来,带着一股子酸臭味。
我往后缩,后背抵到了冰冷的墙。
"你别过来!"
我抓起一把稻草扔他。
他咧着嘴笑,口水滴在衣襟上:"爹说...你是我媳妇...要生娃娃..."
他的手摸上我的脚踝,湿乎乎的像癞蛤蟆的皮。
我浑身发抖,突然看见墙角立着的铁叉。
那是翻草料用的,尖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我让你碰我!"
我抓起铁叉就往他身上捅。
他嚎得像杀猪似的。
血溅在我手上,温温热热的,和娘死那晚褥子上的血一个颜色。
我愣住了,看着血珠子顺着铁叉往下淌。
张老爷举着油灯冲进来时,我还在发抖。
他看见儿子胳膊上的血洞,脸色比死人还白。
"小贱人!"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疼得蜷成团,嘴里尝到了铁锈味。
张老爷的靴子一下下落在身上,我数着:一下、两下...数到七下时,我听见"咔嚓"一声,大概是肋骨断了。
"关地窖去!饿死她!"
张老爷的吼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他们拖着我穿过院子时,我看见月亮被云遮住了。
地窖门打开时,一股霉味冲出来,比张老爷身上的酒气还难闻。
黑暗。全是黑暗。
我摸着墙慢慢坐下,手指碰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只死老鼠,已经发硬了。
第一天,我还能站着。
第二天,我趴在地上舔潮湿的土。
第三天,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要跳出胸口。
"娘..."我对着黑暗喊,"穗穗要死了..."
地窖门突然开了条缝。
一个窝头滚进来,砸在我腿上。
"快吃。"是张家做饭的刘婶,声音压得低低的,"别出声。"
我抓着窝头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窝头馊了,但比我吃过的任何东西都香。
刘婶的影子投在地窖墙上,瘦瘦长长的,像极了娘。
"丫头,"她突然说,"东边院墙下有个狗洞,能钻出去。"
我没说话,把最后一点窝头渣子舔进嘴里。
"明天寅时,张家人睡得死。"
刘婶的影子晃了晃,"要跑就那时候跑。"
地窖门又关上了。
我摸着肚子,那里终于有点热乎气了。
我想起娘临终前看我的眼神,想起爹卖我时数铜板的模样,想起张家傻儿子流着口水的笑脸。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滚烫滚烫的,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血顺着下巴往下滴。
明天。寅时。狗洞。
这三个词在我脑子里转啊转,像三颗星星,亮得刺眼。
4 逃出张家
寅时的天还黑着,连鸡都没叫。
我趴在狗洞前,胸口贴着冰凉的地面。
洞口结着霜,手指一碰就粘住,撕下来时火辣辣的疼。
可我顾不得了,我满脑子都是刘婶的话:"钻出去,别回头。"
我缩着肩膀往里挤,土块和碎石子硌得肋骨生疼——那里还有张老爷踹断的伤,一碰就像刀子在肉里搅。
可我不敢停,我怕天亮,怕听见张家傻儿子拍门的声音,怕再被关进那个全是老鼠的地窖。
终于挤出去了。
外面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我光着脚踩在雪地里,脚底的冻疮裂开,血渗出来,在雪上留下一个个红印子。
我跑啊跑,直到喘不上气,直到身后的张家大院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我再也跑不动,一头栽进路边的草垛里。
天亮了。
我蜷在草垛里发抖,肚子饿得绞成一团。
远处有车轮声,我扒开干草缝往外看——是个货郎,推着独轮车,车上堆着针线、顶针、木梳子,还有一包用油纸裹着的芝麻糖。
我的眼睛盯着那包糖,嘴里泛酸水。
娘活着的时候,过年会给我一小块,含在嘴里能甜一整天。
货郎突然停下车,朝草垛走来。
我吓得屏住呼吸,可他只是解开裤腰带,对着草垛撒尿。
热烘烘的臊气冲过来,我死死闭着眼,不敢动。
"谁在那儿?"他突然吼了一嗓子。
我浑身一僵。
他一把掀开干草,我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往后缩。
他愣了下,眯起眼打量我:"丫头,你躲这儿干啥?"
我张了张嘴,嗓子哑得发不出声。
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捏住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光。
我脸上的疤、身上的伤,全暴露在晨光里。
他的眼神变了变,突然笑了:"逃出来的?"
我点点头,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
"饿不饿?"他从怀里掏出半块饼。
我抢过来就往嘴里塞,噎得直捶胸口。
他哈哈大笑,拍我的背:"慢点吃,没人和你抢。"
等我吃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我要去前头的村子卖货,你要不要跟着?"
我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影子好大,像座山。
"跟着我,好歹有口饭吃。"他伸出手。
我看着那只手,粗粝、宽厚,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我想起爹卖我时数铜板的手,想起张老爷捏我胳膊的手,想起傻儿子摸我脚踝的手……
可我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因为穗穗想活着。
5 货郎的独轮车
货郎姓王,让我叫他王伯。
他的独轮车吱呀吱呀响,像快散架的老骨头。
我跟着车走,脚底的冻疮裂了又合,合了又裂,血和脓水黏在破草鞋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上。
王伯的饼是掺了麸皮的,糙得拉嗓子,咽下去的时候刮得喉咙生疼。
晚上睡在破庙里,他裹着厚棉被,丢给我一条硬得像铁板的旧毡子。
风从破窗棂里灌进来,我蜷在角落里,听着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喀哒喀哒,在空荡荡的庙里格外响。
“丫头,”王伯翻了个身,声音在黑夜里有点飘,“想不想有个家?”
我没吭声,把脸埋进冰冷的毡子。
家?
那个爹把我卖掉的土坯房?
还是张家那个爬满老鼠的地窖?
“前头柳树屯,”他自顾自说下去,“有个本家侄子,叫大山,人老实,就是穷点,还没讨上媳妇。”
我的心像被那独轮车轱辘碾过,咯噔一下。
我明白了。
他救了我,给我吃食,不是白给的。
“你跟他,”王伯的声音带着点诱哄,“总比跟着我风餐露宿强,也比在张家强。那小子…手脚齐全。”
手脚齐全。
这就是我的价码。
我摸着自己脸上那道被铁锅烫出的疤,粗糙的凸起像一条僵死的虫。
黑暗里,我点了点头。
毡子上的寒气钻进骨头缝,冷得我打了个哆嗦。
6 王家的门槛
柳树屯比我们村还穷,土路坑坑洼洼,房子歪歪扭扭。
王大山家就两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塌了半截。
王伯把我领到门口,喊了一嗓子:“大山!”
门吱呀开了。
一个男人走出来,个子挺高,肩膀也宽,可腰背习惯性地佝偻着,像是被无形的担子压弯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像块晒干了的泥巴,只有一道浅浅的疤,从左边眉骨划到颧骨。
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空空的,没什么温度,也没嫌弃。
像是在看一件刚搬回来的农具。
“叔。”
他叫了声王伯,声音闷闷的。
“喏,给你领回来了,”
王伯把我往前推了推,“能生养,能干活。以后就是你屋里人了。”
王大山又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脸上那道疤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了。他“嗯”了一声,侧身让开:“进屋吧。”
门槛很高,我迈过去时,腿肚子还在打颤。
屋里比外头还暗,一股子潮湿的土腥味和饭菜馊了的混合气味。
一个干瘦的老婆子坐在炕沿上,手里纳着鞋底,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是王大山的娘,我后来的婆婆。
“娘。”
王大山喊了一声。
婆婆这才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我身上滚了一圈,像在掂量牲口的斤两。
她的目光像针,扎在我脸上那道疤上,又滑到我干瘪的胸前。
“多大?”
她问,声音又干又涩。
“十…十三。”
我嗓子发紧。
“哼,”婆婆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手里的针狠狠扎进鞋底,“还是个没长开的秧子!能顶什么用?白费粮食!”
那根针,像扎在我心口上。
7 灶膛边的疤
日子像村口那盘老石磨,一圈圈碾着,磨掉了我的怯懦,也磨掉了那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王大山话少得可怜,就知道闷头干活。
下地、砍柴、修那永远也修不好的院墙。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他像块石头,离我远远的。
只有他娘尖利的咒骂声,是这死水般日子里唯一的“热闹”。
“不下蛋的母鸡!白吃白喝!丧门星!”
婆婆摔摔打打,眼睛刀子似的剜着我依旧平坦的小腹。
五年了。
我的肚子像块盐碱地,寸草不生。
婆婆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指桑骂槐的话,比灶膛里的灰还多。
王大山听着,闷头扒饭,碗底刮得刺啦响,一声不吭。
那天,他又喝了酒。
劣质的烧刀子味儿,隔老远就冲鼻子。
他摇摇晃晃进门,眼睛赤红。
婆婆在里屋骂:“灌那猫尿顶屁用!有本事让你那婆娘肚皮鼓起来!”
王大山没理他娘,直勾勾地盯着蹲在灶台边烧火的我。
灶膛里的火苗一跳一跳,映着他脸上的疤,有点狰狞。
“你…”他打了个酒嗝,喷着臭气,“是不是…嫌我…没本事?”
我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禾,没回头:“没有。”
“那为啥…为啥生不出?!”
他突然吼起来,像头被激怒的牛,猛地冲过来,一脚踹在我腰上。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往前扑去,额头重重磕在灶台沿上,眼前金星乱冒。
还没等我缓过神,一股滚烫的剧痛猛地从右脸炸开!
“滋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瞬间弥漫开来。
我的右脸,结结实实地贴在了烧红的铁锅上! 。
剧痛像无数根烧红的针,瞬间扎进我的脑子,扎穿了每一根神经。
我甚至能听见皮肉在高温下收缩、卷曲的细微声响。
“啊——!”
那声惨叫不是从我喉咙里发出来的,像是灵魂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我猛地弹开,捂着脸,在地上翻滚。
滚烫的剧痛像活物,在皮肉里啃噬、蔓延。眼泪、鼻涕、还有脸上流下来的不知道是血还是组织液,糊了一脸。
婆婆在里屋尖声骂:“嚎什么丧!还让不让人清净!”
王大山站在一旁,喘着粗气,赤红的眼睛看着我在地上翻滚,像在看一条垂死的狗。
酒气混着他身上汗馊味,令人作呕。
那晚,我蜷在冰冷的灶台后面,像五岁那年娘死的时候一样。
脸上火辣辣的痛一阵阵涌上来,盖过了腰上的伤,盖过了额头的包。
我伸出颤抖的手,摸索着脸上那片新添的、滚烫的、凹凸不平的烙印。
指尖下的皮肤又肿又硬,边缘卷曲,散发着焦糊味。
黑暗里,我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原来,从张家那个狗洞爬出来,爬进王家这个门槛,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火坑。
我脸上的疤,一道是张家给的,一道是王家烙的。
它们像两个耻辱的印记,刻在穗穗的命运里,洗不脱,抹不掉。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彻底熄灭,冰冷的黑暗吞噬了我。
脸上的剧痛提醒着我,穗穗还活着,像野草一样,被踩进泥里,烧成灰烬,也要从焦土里冒出一点芽。
8 冰河里的暖
脸上新添的疤结了痂,又厚又硬,像扣了半块粗糙的树皮。
它和张家留下的那道旧疤交错着,让我的脸更加狰狞可怖。
村里的小孩看见我,跑得更快了。
日子死寂得像一潭发臭的水。
王大山打我那晚后,似乎也蔫了,酒喝得少了,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婆婆的咒骂依旧,只是不再提“下蛋”的事。
那年开春,冰河刚化冻不久,水流湍急,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
我去河边洗衣裳。
冰冷的河水刺得我手上的裂口生疼。
洗到一半,我听见细细弱弱的哭声,像刚出生的小猫,断断续续,被哗啦啦的水声盖过去大半。
我站起身,循着声音往下游走了十几步。河滩边一堆被水泡烂的枯草里,裹着个小小的、青紫色的包袱。
哭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
四下无人,只有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河岸。
我走过去,拨开湿冷的烂草。
包袱里是个小小的婴儿,冻得浑身发紫,小脸皱成一团,眼睛紧闭着,只有小嘴微微张着,发出那点微弱可怜的哭声。
她那么小,那么轻,像只被遗弃的雏鸟。
是谁?这么狠的心肠?
冰天雪地,扔在这冻死人的河边?
我蹲下身,手指颤抖着,碰了碰她冰凉的小脸。
她似乎感觉到了,小脑袋微微偏了一下,哭声更微弱了。
鬼使神差地,我解开了自己破棉袄的扣子,把那冰疙瘩似的小身体,贴在了我同样冰凉的胸口上。
冷!刺骨的冷!
可那一瞬间,心口那块死寂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
我抱着她,跌跌撞撞跑回家。
王大山看着我怀里的东西,愣住了。
婆婆冲出来,看清后,脸立刻拉得老长:“哪捡的赔钱货?赶紧扔回去!晦气!”
我没理她,抱着孩子冲进里屋,把她放在炕上最暖和的地方。
翻出家里最软的一块旧布,用温水浸湿了,小心翼翼地擦她冻僵的小身体。
她的手那么小,手指像细细的芦柴棒,蜷缩着。
我解开自己的衣襟,把她紧紧贴在胸口,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炕是凉的,我的心跳得飞快。
“活过来…活过来啊…”
我低声念叨着,像在念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咒语。
脸贴着她冰凉的小额头,那两块狰狞的疤痕蹭着她细嫩的皮肤。
一天一夜。
我不吃不喝,就那么抱着她,用自己的胸口暖着她。
她的小身体像块冰,吸走了我身上所有的热气,冻得我牙关都在打颤。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怀里那个小小的冰块,突然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声比蚊子哼哼还细弱的哭声,响了起来。
“哇…”
那么轻,那么细。
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开了我头顶积压了二十五年的沉沉死寂。
我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滚烫滚烫的,砸在她慢慢恢复血色的小脸上。
我慌忙用手背去擦,生怕烫着她。
她睁开了眼睛。
黑溜溜的眼珠,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豆,茫然地、脆弱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荒芜冰冷的世界里,像是突然升起了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太阳。
所有的苦难、疤痕、咒骂,都被这微弱的光芒暂时驱散了。
“福儿…” 我哽咽着,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她的小脸蛋,“娘的福儿…”
我给她取名“福儿”。
这是我灰暗生命里,唯一敢伸手去抓住的,一点点福气。
9 光灭了
福儿是我心尖上的肉。
她五岁会给我捶背,小手软软的,捶在肩窝里,能化开一天的疲惫。
七岁会煮粥,搬个小板凳站在灶台边,搅得认真,虽然偶尔会糊锅底。
十岁就能绣花了,针脚细密,在镇上能换几个铜板。
她是我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亮,照亮了王家那两间永远阴冷的土坯房。
她十四岁那年,出落得像春天河边的嫩柳条。
眉眼间竟然还有我点年轻时的影子,却又比我多了份灵秀。
我看着她,心里又欢喜又害怕。
这世道,好看对穷人家的丫头来说,未必是福。
那天下午,我去后山挖野菜。
天快擦黑才回来,推开院门,家里静悄悄的。
“福儿?” 我喊了一声。
没人应。
灶是冷的,水缸盖也没盖好。
一种说不出的恐慌猛地攫住了我。
我冲进里屋——没人。
“福儿!福儿!”
我的声音开始发抖,冲出院门。
隔壁二婶探出头,脸色煞白:“穗穗!你可回来了!快…快去河边!你家福儿…出事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
我拔腿就往河边跑,破草鞋跑掉了都不知道,赤脚踩在碎石子上,钻心的疼也感觉不到。
河边围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窃窃私语声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
“造孽啊…”
“村长家的…”
“完了,这丫头毁了…”
我疯了一样拨开人群冲进去。
河滩上,我的福儿蜷缩在那里,像只被撕碎的破布娃娃。
身上的花布衫被扯得稀烂,露出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
头发散乱,沾满了泥浆和枯草。
她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只有嘴角残留着一点暗红的血痂。
“福儿——!”
我扑过去,腿一软,重重地跪在她身边,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去碰她,又不敢。
她眼珠子动了动,转向我,那里面一片死寂,没有光,没有泪,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
“娘…” 她的嘴唇哆嗦着,发出一点气音,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小猫,“…疼…好疼…”
那声“疼”,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猛地捅进我的心窝,在里面狠狠搅动。
我一把将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搂进怀里,搂得死紧,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不怕!福儿不怕!娘在!娘在!”
我嘶喊着,声音劈裂在寒风里。我的脸贴着她冰凉的脸颊,那两道狰狞的疤痕蹭着她细嫩的皮肤,只恨不能替她受过这万般的痛楚。
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
村长背着手,踱着方步走过来,他身后跟着他那个流着哈喇子、眼神呆滞的傻儿子。
那傻子看着地上的福儿,咧开嘴,嘿嘿地傻笑,拍着手:“媳妇…好玩…媳妇…”
“李穗穗!”
村长清清嗓子,声音带着惯常的威严,“管好你闺女!小小年纪不检点,勾引我儿子,坏了我们老陈家的名声!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勾引?不检点?
我猛地抬起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村长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一股从未有过的滔天怒火,混合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像火山一样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
“我操你祖宗——!”
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咆哮!
我放下福儿,像道黑色的旋风,冲向灶房!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杀了那个畜生!杀了这些吃人的东西!
我抓起那把劈柴的、刃口崩了好几处的旧菜刀!
冰冷的刀柄硌着我手上的老茧。我握着它,转身就往外冲!
“娘——!”
身后传来福儿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声音里的恐惧,像冰水瞬间浇熄了我一部分疯狂的怒火。
我脚步顿了一下,回头。
福儿挣扎着爬起来,又摔倒在地,她朝我伸出手,脸上全是泪水和绝望:“娘…别去…别去啊!你会死的!”
村长和他身后的几个本家汉子,已经抄起了锄头和棍棒,眼神凶狠地看着我。
“娘…要活着…”
福儿趴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喊,“…你答应福儿…要活着啊!”
那声“要活着”,像一道闪电劈进我混沌的脑海!
我握着刀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看着福儿那双盈满泪水、充满哀求的眼睛,再看看村长那群人凶神恶煞的脸…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冰水一样从头浇到脚。
手里的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我救不了我的福儿。
连为她拼命的资格都没有。
10 沉塘
三天后。
村里的祠堂前,那口据说淹死过“不洁”女人的老水塘,水面绿得发黑,飘着枯叶和死虫子。
福儿被反绑着双手,小小的身子在粗麻绳的捆绑下显得更加瘦弱。
她低着头,头发散乱地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
只有单薄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她被两个粗壮的汉子拖着,一步步走向塘边。
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那些平日里和善的婶子大娘,此刻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恐惧、厌恶和一丝病态兴奋的神情,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伤风败俗…”
“活该沉塘…”
“省得带坏别家姑娘…”
每一句话,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我心上。
我疯了一样想冲过去,却被王大山死死抱住。
他力气大得惊人,胳膊像铁箍一样勒着我的腰。
“放开我!放开!我的福儿!那是我的福儿!”
我撕咬着他的胳膊,指甲在他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
王大山闷哼一声,却抱得更紧,声音带着哭腔:“穗穗!别过去!他们会打死你的!”
“打死就打死!我跟福儿一起死!”
我绝望地嘶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那两道疤痕在泪水浸泡下更加狰狞。
婆婆站在人群前面,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刺耳:“沉得好!沉了干净!我们老王家丢不起这个人!”
村长站在塘边的高处,捋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一脸正气凛然:“陈福儿,不守妇道,勾引主家,秽乱乡里!为保我陈氏一族清誉,今日行族规——沉塘!”
“沉塘!沉塘!沉塘!”
几个本家汉子跟着喊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塘边回荡,带着残忍的狂热。
福儿被拖到了塘边。
她突然抬起头,散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张惨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小脸。
她的眼睛,越过喧嚣的人群,直直地看向我。
那眼神,不再是空洞和恐惧。
那里面,有依恋,有诀别,有不舍,还有一种让我心碎的、超越年龄的平静。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我看懂了。
——“娘,要活着。”
“动手!” 村长一声令下。
一块沉重的磨盘石,被粗麻绳牢牢捆在了福儿瘦弱的腰上!
“福儿——!!”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
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
那两个汉子用力一推!
“噗通——!”
水花高高溅起!
福儿小小的身体,被那块沉重的石头拽着,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就沉了下去!
水面剧烈地晃动了几下,冒出一串绝望的气泡。
咕噜…咕噜…
然后,水面慢慢平静下来。
只留下几圈渐渐散开的涟漪。
死寂。
整个世界死一样的寂静。
我停止了挣扎,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圈涟漪消失的地方,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旧的风箱。
我的福儿。
我灰暗生命里唯一的光。
我豁出命去也想保护的宝贝。
就这么没了。
被这塘墨绿色的、肮脏的水,吞没了。
那块沉下去的石头,也重重地砸在了我的心上,把它砸得粉碎。
人群开始散去,带着满足的叹息和低声的议论。
王大山松开了手。
我像一摊烂泥,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脸贴着潮湿的泥土,那两道疤痕浸在泥水里。
我的眼睛,还死死盯着那片吞没了福儿的水面。
水纹彻底消失了。
水面又恢复了那种死气沉沉的墨绿色。
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
11 空谷
福儿沉塘后,日子彻底变成了一潭发臭的死水。
王大山更沉默了,整天佝偻着背,像个影子。
婆婆没多久也死了,死前还在咒骂我和福儿“晦气”。
王大山在一次喝得烂醉后,跌进了涨水的河里,再也没爬上来。
捞上来时,身子都泡发了。
我没哭。
坐在河边,看着浑浊的河水打着旋儿流走,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连带着对王大山的恨,也一起流走了。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
后来,我又在山坳里捡到了小满。
一个被扔在乱坟岗边的野丫头,饿得皮包骨头,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我给她取名小满,像盼着一点小小的圆满。
我把所有没来得及给福儿的爱,都给了小满。
教她认能吃的野菜,教她躲开村里那些不怀好意的醉汉,教她缝补浆洗,教她女子活在这世上要心硬一点,手要狠一点。
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出落得伶俐,我心里那潭死水,似乎也泛起了那么一点点微澜。
小满十八岁那年春天,村口来了个年轻的货郎,推着崭新的独轮车,车上挂着彩色的丝线,说话油嘴滑舌。
小满的眼睛,粘在那些丝线和货郎年轻的脸上,挪不开了。
那天晚上,小满没有回来。
第二天,我在冰冷的炕洞里摸索——空了。
我藏在里面的,用破布包了一层又一层,准备给她当嫁妆的那点可怜的铜板,一个子儿都不剩了。
柜子里,她仅有的两件半新衣裳,也没了。
院子里,只有早春的风,吹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我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看着小满昨夜还睡过的、如今空空如也的炕头。
突然,我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飙了出来,顺着脸上那两道深刻扭曲的疤痕往下淌。
“哈哈哈…跑了…哈哈哈…跑了…”
笑声在空寂的院子里回荡,像夜枭的怪叫,凄厉又苍凉。
笑着笑着,声音变成了破碎的呜咽,最后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
穗穗这一生,留不住娘,留不住爹的良心,留不住丈夫一丝温情,留不住福儿的光,最后,连这点偷来的、施舍般的“圆满”,也弃她而去。
这院子,这老屋,这世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像旷野里一棵被雷劈过、烧焦的老树,孤零零地立着,等着最后一场风雨,把它彻底摧垮。
12 最后的门槛
日子慢得像蜗牛爬。
我守着这三间越来越破败的老屋,养了条瘸腿的黄狗。
它老得走不动了,整天趴在我脚边打盹,和我一样。
去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封了山。
柴火烧光了,屋里冷得像冰窖。
我的左腿,从脚趾头开始,先是冻得没了知觉,然后发紫,发黑,最后开始烂。
烂肉的味道很难闻,招来了苍蝇。
那天晚上,油灯的光摇摇晃晃。
我看着那条发黑发臭、爬满蛆虫的腿,又看了看墙角那把砍柴的旧斧头。
斧刃早就钝了,卷了边。
我拖着那条烂腿,挪到墙角,抓起斧头。
很沉。
我找了几根布条,死死勒在大腿根上,勒得皮肉深陷下去。
然后,我靠坐在冰冷的土墙上,把那条烂掉的腿伸直。
举起斧头。
很沉。
油灯的光把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个举着刑具的鬼怪。
我闭上眼,脑子里闪过很多东西:娘死时身下的血褥子,张家地窖里的死老鼠,王大山醉醺醺的脸,婆婆尖利的咒骂,福儿沉塘前最后平静的眼神,小满跑走时空荡荡的炕头…
最后,定格在冰河边,那个冻得发紫、被我暖过来的小包袱。
福儿…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
同时,斧头带着我全身的力气和积攒了一生的狠绝,重重落下!
“咔嚓!”
一声闷响!
不是砍木头的声音,是骨头碎裂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剧痛!
像是整个人被活活劈成了两半!
比当年脸贴在铁锅上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眼前一黑,金星乱冒,冷汗瞬间浸透了破棉袄!
腿,还没完全断!
我大口喘着粗气,剧痛让我浑身痉挛。
血,暗红色的、带着浓烈腥臭味的血,汩汩地涌出来,浸透了裤管,在地上迅速洇开一片。
我颤抖着,再次举起沉重的斧头。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的青筋暴起。
“呃啊——!”
第二斧!用尽了生命里最后一点力气!
“噗!”
这次,彻底断了。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疼醒了。
伤口像被无数烧红的铁钎反复捅刺、搅动。断腿处还在流血。
我摸索着,抓起灶膛里还带着余温的柴火灰,死死按在血肉模糊的断面上。
“滋啦…”
一股皮肉烧焦的恶臭弥漫开来。
剧痛让我再次晕厥。
后来,是隔壁二婶闻到了怪味,叫人来撞开了门。
我没死成。
那截断腿被我扔进了灶膛,烧成了灰。
伤口用草木灰和不知名的草药糊着,竟然也慢慢止了血,结了厚厚的、暗红色的痂,像一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长在了我残破的身体上。
我依旧守着这三间破败的老屋。瘸腿的老黄狗没熬过下一个冬天,我把它埋在了院子里的老枣树下。
枣树也一年比一年枯得厉害,春天开的花稀稀拉拉,秋天结的枣子又小又涩。
日子,只剩下熬。
现在,我就坐在老屋的门槛上。
太阳暖烘烘地晒着后背,有那么一点点像娘当年温暖的手,只是这温暖太薄,穿不透骨头缝里的寒。
左眼早被王大山打瞎了,黑洞洞的。
右眼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翳,看什么都模模糊糊,像隔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
脸上的两道疤,被岁月揉搓得更加深刻扭曲,像盘踞在脸上的两条僵死的蜈蚣,记录着我这一生趟过的火坑。
风吹过来,吹动着我左边空荡荡的裤管,发出扑簌簌的轻响,像在替谁叹息。
我慢慢摸索着,从怀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馍馍。
这是早上隔壁二婶偷偷塞进我手里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气声比石头还沉。
我用那只剩下三个半指头、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把馍馍掰碎。
碎屑掉在面前干裂的泥地上,扬起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灰尘。
很快,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下来,小脑袋一点一点,欢快地啄食着地上的碎屑。
它们轻盈地跳跃着,发出“叽叽喳喳”的脆响。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听着它们无忧无虑的叫声,看着那些在浑浊视线里跳动着的小小灰色身影,我蒙着白翳的右眼,那片厚重的迷雾后面,突然无比清晰地浮现出福儿小小的笑脸。
她扎着两个我用碎布头给她绑的小辫子,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小手指着地上同样啄食的麻雀,声音又脆又甜,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意:
“娘!你看!它们多高兴啊!跳来跳去的!”
是啊…多高兴啊…跳来跳去的…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冲破了蒙蔽右眼的浑浊白翳,冲垮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深刻疤痕,冲决了这漫长一生用苦难和沉默筑起的、坚硬如铁的心防。
滚烫的泪,大颗大颗地、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脸上崎岖的沟壑,蜿蜒而下,流过下巴,滴落在空荡荡、随风轻摆的裤管上,迅速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无声的烙印。
喉咙里发出压抑了七十年的、破碎的呜咽,像一口破钟在风里最后的震颤,沉闷而喑哑。那些从未说出口的委屈,那些被踩进泥里的尊严,那些蚀骨的思念,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孤寂……
都在这迟来的、无声的恸哭里,找到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出口。
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带动着空空的裤管,在风中无助地晃荡。
夕阳把最后一点温暖的光,涂抹在我残缺佝偻的身体上,涂抹在空荡荡的院子和那棵沉默的、半枯的老枣树上,拉出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风吹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呜咽着,像谁在低低地、一遍遍地呼唤。
我慢慢闭上了那只唯一还能感受光亮的、蒙翳的右眼。
脸上冰凉的泪痕,被风一吹,刺刺地疼。
恍惚间,那细细软软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七十年的风霜尘埃,带着河水的冰冷湿气,轻轻响在耳边,清晰得令人心碎:
“娘…要活着…”
穗穗这一生,
从五岁雪地里那串小小的脚印开始,
在夕阳的余晖里,
终于走到了门槛的尽头。
她像田里最卑贱的一株谷穗,
被风雨打折了腰,
被脚掌踩进了污浊的泥泞,
被虫蚁啃噬得千疮百孔,
却终究,
用尽全身每一丝微末的力气,
在生命的绝地,
结出了一粒
干瘪的、伤痕累累的、却无比坚硬的
——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