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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6 16:09:24

我是明凰公主身边最不起眼的侍女阿苔,胆小如鼠。

公主大婚那日,我路过宫外寒潭,看见一个孩童在冰面玩耍。

冰面脆弱得如同我的存在,孩子却浑然不觉。

鬼使神差地,我冲了上去——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勇敢。

孩子得救了,我却沉入刺骨潭底。

那日,举国欢庆公主大婚,烟花璀璨,照亮夜空。

无人知晓,寒潭深处静静躺着一个小小的侍女。

公主在洞房花烛,我在淤泥中渐渐冰冷。

世界终于迎来大团圆结局,而我如同从未存在过。

-1-

琉璃盏,冰凉光滑的曲线贴着阿苔的指尖,她屏着呼吸,用一块细软的绒布,一点点、一点点地,拭去那价值连城的器物上根本不存在的浮尘。

阳光透过高窗斜射进来,在盏壁上流转跳跃,刺得阿苔眼睛发涩。她不敢眨眼,更不敢用力。

“磨蹭什么呢!阿苔!”尖利的嗓音像根针,猛地扎破殿内凝滞的喜庆空气。

阿苔浑身一哆嗦,手里的琉璃盏差点脱手滑落。心脏瞬间撞到了嗓子眼,又猛地沉下去,手脚一片冰凉。

她慌忙低头,脖颈几乎要折断,声音细弱蚊蚋:“对、对不起,赵嬷嬷…快、快好了…”

赵嬷嬷那张刻薄的脸在她低垂的视线余光里放大,满是嫌恶。

“没用的东西!连个杯子都擦不利索!手脚麻利点!今儿是什么日子?公主殿下大喜!整个云煌王朝都在看着!要是出了半点差池,仔细你的皮!”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阿苔脸上。

“是…是…”阿苔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肩膀缩得更紧,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脚下的金砖缝里。

她能感觉到周围其他侍女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像细小的芒刺,扎在她卑微的脊背上。

她只是个影子,明凰公主身边最不起眼、最无足轻重的影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有着一张过早被怯懦和卑微刻蚀的、过分平凡的脸。永远低着头,含胸驼背,走路贴着墙根,说话不敢大声,生怕引来一丝一毫的注意。

她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做这些最琐碎、最不起眼的活计,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公主殿下驾到——”

殿门外传来内侍悠长尖细的通传声,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整个大殿沸腾起来。

刚才还盯着阿苔的视线,瞬间如百川归海,狂热地投向门口。

阿苔如蒙大赦,抱着琉璃盏,像只受惊的兔子,飞快地闪到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后面,将自己彻底藏进阴影里。

她紧紧贴着冰冷的柱身,心脏还在刚才的惊吓中狂跳不止。

一阵环佩叮当、香风扑鼻。明凰公主在一众华服宫婢的簇拥下,款款步入殿中。

她穿着尚未完工的嫁衣样衣,那华美绝伦的凤凰金线在殿内无数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几乎令人无法直视。

公主本就倾国倾城的容貌,此刻更是焕发着惊人的光彩,如同旭日东升,照亮了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她身旁那位英挺如松、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镇国大将军萧彻。

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他们身上,充满了艳羡、敬畏和祝福。

“彻哥哥,你看这凤尾的流苏,是不是再长一些更显飘逸?”

明凰公主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丝撒娇的甜腻,侧首看向身边的萧彻,眼波流转间,情意绵绵。

萧彻冷峻的眉眼在望向公主时,化作了最温柔的春水。他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替公主理了理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稀世珍宝。

“凰儿觉得好,便是最好。你穿什么都美。”低沉磁性的嗓音,带着令人心折的宠溺。

周围的宫人发出一片压抑的、心照不宣的赞叹和低笑。

柱子后的阴影里,阿苔偷偷抬起一点眼睫。隔着攒动的人头和耀眼的珠光,她痴痴地望着那对璧人。

公主的笑靥,将军的深情,像一幅只存在于传说中、遥不可及的完美画卷。一股混杂着卑微向往和深刻自惭形秽的热流涌上心头,让她鼻子微微发酸。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那粗布的质感硌着掌心,瞬间将她拉回冰冷的现实。

她只是一个卑贱的侍女。

一个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没用的侍女。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刺入脑海。

那是一个雨天,公主的凤辇回宫,拉车的御马在湿滑的宫道上突然受惊发狂,车驾剧烈颠簸,眼看就要倾覆!

千钧一发之际,几个侍卫和胆大的侍女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有的死死勒住缰绳,有的用自己的身体挡在翻倒的车厢前……

场面惊心动魄。

混乱中,阿苔在哪里?

她瘫坐在冰冷的雨水泥泞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牙齿咯咯作响,大脑一片空白。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像样的惊呼。

事后,公主安然无恙。

那些勇敢的侍卫和侍女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赞誉。

而阿苔,只得到了赵嬷嬷当众劈头盖脸的唾骂和鄙夷:

“没用的东西!废物!白养着你!连条看门狗都不如!关键时刻除了吓尿裤子还会干什么?呸!”

“废物”、“没用的东西”……

这些词像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心上,成为伴随她每个日夜的耻辱烙印。

她恨自己的怯懦,恨到骨子里,却又无力改变。这巨大的恐惧和卑微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将她那点与生俱来的善良,深深压在最阴暗的角落,不见天日……

“殿下,吉时快到了,该去试妆了。”大宫女恭敬地提醒。

明凰公主点点头,挽着萧彻的手臂,在一众艳羡的目光中,如同骄傲的凤凰,翩然离去。殿内的空气仿佛都随着她的离开而松弛了几分。

人群散去,阿苔才敢慢慢从柱子后面挪出来。

她摸了摸贴身藏着的一个小布包,里面硬硬的,是她攒了整整两年月钱才狠心买下的一小盒“美人醉”胭脂。

那艳丽的桃红色,是她灰暗生命里唯一一点微弱的、不敢示人的亮光。

她曾无数次偷偷打开,嗅着那甜腻的香气,想象着涂抹在自己平凡脸上的样子,又立刻羞愧地盖好藏起。

她……

她不配……

-2-

“阿苔!死哪儿去了?”赵嬷嬷不耐烦的吼声又追了过来。

阿苔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应声:“在、在呢,嬷嬷…”

“去!跑一趟沉碧苑!”赵嬷嬷随手丢给她一张薄薄的签子,

“把这单子给苑里的老吴头,把他窖里存着的‘雪顶寒梅’香料取一盒回来!公主殿下大婚合卺礼要用!手脚麻利点!误了时辰,仔细你的皮!”

沉碧苑在宫苑最西边,靠近皇家禁苑沉碧潭,偏僻又冷清。

“是…是…”阿苔接过签子,像捧着烫手山芋,迭声应着,不敢有丝毫怠慢。

这差事,又是最边缘、最跑腿的。她习惯了。

寒风像裹着冰碴子的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宫墙内的喧嚣和暖意被厚厚的朱墙隔绝,越往西走,越是人迹罕至,只剩一片萧索的冬意。光秃秃的树枝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石板路缝隙里残留着肮脏的积雪。

沉碧苑果然冷清,老吴头是个聋哑的老花匠,阿苔比划了半天,才取到那盒用锦缎包好的珍贵香料。

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揣进怀里,裹紧身上半旧的棉袄,低着头,沿着原路匆匆往回赶。心里只想着快点回去交差,千万别误了事再挨骂。

绕过一片凋敝的竹林,视野陡然开阔。前方不远处,就是沉碧潭。

皇家禁苑的界碑孤零零地立着,潭面大半被一层看似厚实的冰覆盖着,在阴沉的天空下泛着惨白的光。

潭水幽深,据说深不见底,透着一股子死寂的寒意。

突然,一阵细微的、带着欢快的笑声打破了沉寂。

阿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离岸边十几步远的冰面上,一个穿着红棉袄、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被风吹得打旋儿的枯叶。

他咯咯笑着,小短腿在冰面上笨拙地滑行,浑然不觉自己脚下的冰层,在近日暖流的侵蚀下,早已变得脆弱不堪,布满细密的裂纹。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如同毒蛇的信子,钻进阿苔的耳朵。

她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当头浇下!

她认得那声音!是冰要裂开的前兆!

她想喊,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想跑,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冰冷的石板上,动弹不得!

她想挥手,手臂却沉重得抬不起来!

又是那种熟悉的、灭顶的、让她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瘫痪感!

是马惊那日的噩梦重演!

“咔嚓嚓——!”

更大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就在小男孩脚下!!!

孩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纯粹的惊恐取代。

“啊——!”

一声短促尖锐的惊叫划破冰冷的空气,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瞬间消失在灰白色的冰窟窿里!

冰冷刺骨的潭水立刻翻涌上来,裹住了那抹刺眼的红色!

“孩子!孩子掉水里了!”阿苔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尖叫,可她的嘴却像被缝死了,只能徒劳地张合,发出嘶嘶的气音。

她全身筛糠似的抖着,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视线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模糊、摇晃。

冰窟窿里,那双小小的手徒劳地在水面上扑腾、抓挠!水花四溅,带着绝望的窒息感。

孩子的哭声被冰冷的潭水呛住,变成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呜咽和剧烈的呛咳。

每一次挣扎,都让那冰窟窿的边缘碎裂得更大!

快喊人啊!快去找人!快动啊!

阿苔在心底绝望地嘶吼着,命令着自己这具不争气的身体!可是没用!

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沼泽,将她越陷越深!她甚至想闭上眼睛,逃避这可怕的景象!

就在这濒临崩溃的瞬间,冰窟窿里,那双胡乱扑打的小手猛地向上伸了一下。透过浑浊冰冷的水花,阿苔的目光,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

孩子的眼睛。大大的,圆圆的,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到极致,像两潭幽深不见底的寒泉。

那里面没有哀求,没有怨恨,只有最原始、最纯粹的、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是对冰冷黑暗深渊的本能抗拒!是对生的最后一丝绝望挣扎!

那双眼睛,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毫无防备地烫进了阿苔灵魂最深处!

时间,在这一刻诡异地停滞了。

宫墙内的丝竹声、嬷嬷的呵斥声、公主的笑语、萧彻的低沉嗓音、赵嬷嬷刻薄的嘴脸、马惊那日瘫软的自己……

所有嘈杂的、让她恐惧的、让她卑微的声音和画面,如同被投入火中的纸片,瞬间化为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那双盛满了死亡恐惧的、孩子的眼睛。

一股难以言喻的、从未有过的灼热洪流,猛地冲垮了她灵魂深处那堵名为“怯懦”的、禁锢了她一生的、摇摇欲坠的堤坝!

“呃啊——!”

一声嘶哑、破碎、完全不像人声的呐喊,从阿苔紧缩的喉咙深处,如同濒死的野兽般迸发出来!这声音短促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却耗尽了她积攒十七年的全部气力!

没有英雄式的纵身飞跃,没有优美的弧线。

只有一种笨拙到极点的、近乎狼狈的扑爬!

阿苔像一颗被无形巨力狠狠掷出的石子,又像是被那双眼睛里的恐惧生生拽了过去。她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难看、连滚带爬的姿势,不管不顾地扑向那吞噬生命的冰窟窿边缘!

“噗通!”

冰冷!刺骨!瞬间灭顶!

潭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狠狠扎进她的皮肤、肌肉、骨头!巨大的水压猛地挤压着她的胸腔,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出,冰冷的潭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口鼻!死亡的窒息感,比任何一次想象中的恐惧都要清晰、都要霸道地攫住了她!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水里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试图浮起。但就在这挣扎的瞬间,她的目光穿透浑浊冰冷的水体,再次看到了那个孩子!

那小小的身体正在缓缓下沉,红色的棉袄在水中散开,像一朵迅速凋零的花。孩子的小手徒劳地向上伸着,大大的眼睛空洞地睁着,里面最后一丝光芒正在飞快地熄灭。

不!

阿苔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那双濒死的眼睛,再次点燃了她体内那点刚刚爆发的、微弱却炽热的火焰!

她忘记了冰冷,忘记了窒息,忘记了死亡近在咫尺!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而纯粹的念头,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怯懦——把他推上去!

她猛地蹬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朝着那抹下沉的红色扑去!冰冷的潭水阻力巨大,她的动作笨拙而沉重。

近了!更近了!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片湿冷的衣料!

抓住了!

阿苔爆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在水下听来只是一串绝望的气泡。

她一手死死抓住孩子的胳膊,另一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托住孩子的腰臀,拼了命地把他往上顶!往上推!

冰窟窿的边缘就在头顶,透下微弱的天光。

“上去!上去啊!”

她在心底疯狂地呐喊,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气、那十七年生命中从未燃烧过的全部勇气,都灌注在这一次托举之中!

孩子的身体在她拼尽全力的托举下,猛地向上窜了一截!

一只湿漉漉的小手,终于扒住了冰窟窿边缘尚未完全碎裂的厚冰!

“哇——!”

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终于冲破了水面!孩子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本能,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冰面在他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这一次,它撑住了!

孩子的小半个身子,终于探出了水面!他趴在冰面上,剧烈地咳嗽,呕吐着冰水,哭得撕心裂肺。

成了!

阿苔浑浊的视线里,映出孩子趴在冰上、劫后余生哭泣的模糊轮廓。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释然和微弱的暖意,瞬间驱散了刺骨的寒冷和窒息的痛苦。那感觉…真好。比她偷偷抹上一点“美人醉”胭脂时,还要好上一万倍。

然而,支撑她托举的力量,也随着这释然而彻底耗尽。

脚下,是冰冷的虚无。

身下,被她挣扎和托举动作搅动的冰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旋涡,产生了向下的吸力。

而她周身的冰层,在她刚才不顾一切的扑爬和托举中,早已脆弱不堪。

“咔嚓嚓——!”

清晰的、令人绝望的碎裂声,就在她肩膀下方响起!

阿苔甚至来不及感到恐惧。

她只是茫然地、最后地看了一眼冰面上那个模糊的、哭泣的小小身影,看了一眼头顶那一小块灰蒙蒙、却无比珍贵的天空。

然后,支撑她的冰面彻底崩碎。

冰冷的、沉重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瞬间将她吞没!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只有无声的坠落。

刺骨的潭水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包裹着她,拖拽着她。

身体越来越沉,意识像被投入冰水的烛火,迅速地模糊、摇曳。

她感觉自己像一片真正的、无足轻重的落叶,在无尽的寒冷和黑暗中,缓缓下沉。

下沉…

下沉……

怀里的锦盒掉了出来,那盒用锦缎包着的“雪顶寒梅”香料,在水中缓缓散开,浓郁的冷香瞬间被潭水稀释、吞噬。

一同散开的,还有她贴身藏着的那盒小小的“美人醉”胭脂。艳丽的桃红色粉末,如同最凄美的血雾,在水中丝丝缕缕地晕染开来,绽放出一朵转瞬即逝的、无人欣赏的、卑微的花。

那抹红色,是她生命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

胭脂的红晕在水中迅速扩散,又飞快地被无尽的幽暗吞噬。

冰冷的潭水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四肢百骸都僵硬麻木,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本能地想要呼吸,灌入的只有更多刺骨腥涩的潭水。

下沉…不停地下沉…

头顶那片代表着生机的灰蒙蒙光亮,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终缩成一个针尖大的白点,然后彻底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只剩下水流包裹身体的粘滞声响,和自己心脏在冰冷压迫下越来越缓慢、越来越微弱的跳动。

咚…咚…

像垂死者的丧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边缘,一点遥远而模糊的喧嚣,如同隔了千山万水般,隐隐约约地渗透下来。

是鼓乐吗?

还是欢呼?

阿苔浑浊的思维艰难地捕捉着这丝飘渺的声音。

是了…公主的大婚…

此刻,该是最热闹、最辉煌的时刻吧?

公主…她穿着那身华美绝伦的嫁衣,一定美得让日月失色…萧将军…他看公主的眼神,温柔得能融化冰雪…他们正在接受万民的朝贺…礼炮…对了,该放烟花了…

一丝微弱的、几乎不存在的暖意,在她冰冷死寂的心湖里漾开。

真好…公主…终于幸福了…大家都…幸福了…

这个念头,成了她意识里最后一点清晰的涟漪。

随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彻底淹没了她。

身体触到了潭底粘稠冰冷的淤泥,微微下陷,如同回归了大地最后的、沉默的怀抱。

沉碧潭的水面,在寒风中微微荡漾着,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很快便恢复了死寂的平静。那个小小的冰窟窿边缘,薄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凝结、覆盖,仿佛要将刚才吞噬的一切都彻底掩埋、抹去。

-3-

“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吓死娘了!”

一个穿着粗布棉裙、满面泪痕的妇人跌跌撞撞地冲过凋敝的竹林,一把将趴在冰面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孩子死死搂进怀里。

孩子浑身湿透,冻得嘴唇乌紫,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埋在母亲怀里,只剩下本能的抽噎。

“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这地方也是你能来的?!掉冰窟窿里了?!老天爷啊!”

妇人后怕地拍打着孩子的背,声音都在发颤,

“你怎么上来的?啊?告诉娘!”

孩子被冰水和惊吓折磨得神志昏沉,语无伦次,小手指着已经重新被薄冰覆盖了大半的冰窟窿方向:“…水…冷…怕…有…有人…推…推我…”声音含糊不清,被剧烈的抽噎打断。

“推你?谁推你?”妇人紧张地抬头四顾。寒风呼啸,竹林呜咽,潭水幽深死寂,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界碑和远处宫墙模糊的影子。哪有什么人影?

“没人啊?是不是吓糊涂了?”妇人心里发毛,只当孩子是被吓坏了胡言乱语。

她紧紧抱着冰冷的孩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这鬼地方…邪性得很!快走!快跟娘回家!”

她不敢再多留一刻,生怕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这片寂静得令人心慌的沉碧潭。孩子在她怀里,慢慢止住了哭泣,只剩下受惊后的呆滞。

潭边,只剩下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冰窟窿彻底被新结的薄冰封住,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越来越阴沉的天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云煌皇宫,太和殿广场。

人声鼎沸,鼓乐喧天!

红绸铺满了白玉阶,金箔如同落雪般从空中纷纷扬扬洒下。

文武百官、各国使节、皇亲国戚、盛装的宫人…密密麻麻,如同色彩斑斓的潮水,挤满了巨大的广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激动和喜气。

吉时已到!

“新人——行礼——”

礼官悠长洪亮的唱喏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高台之上,明凰公主身着金线密绣凤凰于飞的华美嫁衣,头戴九凤衔珠冠,在无数璀璨灯火的映照下,美得惊心动魄,恍若九天玄女临凡。她微微垂首,脸颊绯红,眼角眉梢是藏不住的幸福和娇羞。

她身侧,镇国大将军萧彻,一身玄色金纹蟒袍,身姿挺拔如苍松,面容冷峻威严,唯有看向身边新娘时,那深邃的眼眸中才流淌出足以融化冰雪的温柔。

两人在礼官的指引下,缓缓对拜。

每一次躬身,都引来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和祝福!

“天作之合!”

“国祚永昌!”

“公主千岁!驸马千岁!”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耳欲聋!

整个云煌王朝都沉浸在这巨大的、圆满的喜悦之中。

所有的波折、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磨难,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完美的补偿。

这是一个王朝盛世的象征,是一个关于爱情与权力最完美的结合!

夜色渐浓,庆典的气氛却达到了最高潮。

“放——烟——花——”

随着又一声高亢的指令。

“咻——嘭!”

第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烟花,如同怒放的金菊,在墨蓝色的天幕上轰然炸开!璀璨夺目!

紧接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无数绚烂的光球呼啸着升空,在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尽情地绽放、流淌、交织!

整个都城都被这绚烂的光雨照亮!皇宫更是亮如白昼!琉璃瓦反射着七彩光芒,汉白玉阶流淌着瑰丽的色彩。人们的惊叹声、欢呼声汇成一片沸腾的海洋。

“太美了!”

“天佑云煌!天佑公主!”

高台之上,明凰公主依偎在萧彻坚实温暖的怀抱里,仰望着漫天华彩,幸福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侧过头,在震天的烟花爆鸣声中,对着萧彻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一丝历经千帆终抵彼岸的哽咽轻叹:“彻哥哥…真好…一切都完美了…我们终于…”

萧彻的手臂环得更紧,低下头,一个无比珍视、无比郑重的吻,轻轻落在公主光洁的额头上,代替了所有的回答。

烟花的光芒,不仅照亮了皇宫,也短暂地、清晰地照亮了宫墙之外那片死寂的沉碧潭。

冰冷的潭水,倒映着天空中那虚幻的、转瞬即逝的绚烂。五光十色在水面上跳跃、流淌、破碎…如同一个遥远而华丽的梦,映照着潭底永恒的、无人知晓的黑暗与冰冷。

深夜。

大婚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宫灯依旧明亮,但忙碌了一整天的宫人们,脸上都带着浓浓的倦意。

“那个叫阿苔的丫头呢?”赵嬷嬷揉着酸痛的腰,在偏殿门口皱着眉问一个刚收拾完东西的小宫女,“让她去沉碧苑取个香料,取到天边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小宫女茫然地摇摇头:“没…没看见她回来啊嬷嬷。”

“什么?”赵嬷嬷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三角眼里射出不耐烦的光,“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这点跑腿的差事都办不利索!定是又躲到哪里偷懒去了!没规矩的贱骨头!”

她啐了一口,声音带着浓浓的鄙夷和厌烦,“算了算了!明儿一早再收拾她!少她一个不少,多她一个碍眼!都散了歇着去!”

她挥挥手,像赶走一只苍蝇,转身就走,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没用的废物…白吃宫里的饭…”

阿苔的缺席,在庞大繁杂的宫廷事务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没有人会为一个最不起眼、最怯懦的小侍女的深夜未归而费心。

她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悄无声息地沉没了。

公主寝宫——凤栖宫内殿。

龙凤喜烛高烧,流下大滴大滴的红泪,将满室映照得温暖而旖旎。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卺酒香和甜腻的熏香气息。

明凰公主已卸去繁重的凤冠霞帔,只穿着一身轻软的绯红寝衣,如云的墨发披散下来,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带着新嫁娘特有的慵懒与妩媚。

她依偎在同样只着中衣的萧彻怀中,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灼热体温,幸福得如同漂浮在云端。

萧彻的手指温柔地穿过她丝滑的长发,低声问:“累吗?”

公主在他怀里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软糯:“不累…就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她微微仰起头,烛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彻哥哥,我们…真的再也不会分开了,对吗?”

萧彻低下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对。生生世世,永不相负。”他的手臂收紧,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公主满足地喟叹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温暖的颈窝。极致的幸福和一天的疲惫如同温柔的潮水,慢慢将她包围、淹没。意识开始朦胧。

就在这意识模糊、即将沉入甜美梦乡的边界,一个极其模糊、极其短暂的影像,毫无征兆地掠过她的脑海。

那是一个低垂着的脑袋,总是含着的肩膀,走路时贴着墙根、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单薄身影…好像…是那个特别安静、特别胆小的丫头?叫什么来着…阿…阿苔?今天好像没怎么见到她…

这个念头轻飘飘的,如同尘埃,瞬间就被巨大的幸福和浓重的睡意彻底覆盖、吹散,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公主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在萧彻怀中沉沉睡去,嘴角还噙着一抹甜蜜的笑意。

萧彻听着她平稳的呼吸,感受着怀中的温香软玉,心中也被前所未有的满足和安宁填满。他轻轻拉过锦被,盖住两人。烛火跳跃,将他们的身影甜蜜地投在绣着百子千孙的帐幔上。

殿外,寒风依旧呼啸,吹过空寂的宫苑,吹过西边那片凋零的竹林,吹过沉碧潭冰冷死寂的水面。

三天后。

沉碧潭边。

两个穿着灰扑扑短褂、负责清理皇家禁苑水道杂物的杂役,骂骂咧咧地拖着沉重的捞网在潭边巡看。

“这鬼天气,冻死个人!”一个杂役搓着手,对着冰冷的潭水抱怨。

“谁说不是…咦?那…那是什么?”另一个杂役眼尖,指着离岸边不远、靠近一片枯败芦苇丛的水下阴影,声音带着惊疑。

两人凑近了些,用长竹竿小心翼翼地拨开漂浮的枯枝败叶。

浑浊的水下,隐约可见一团被水泡得发白肿胀、面目全非的东西,裹在破烂的、颜色难辨的宫装布料里,随着水波微微晃动。几缕水草缠绕其上。

“嘶——!”先发现的那个杂役倒抽一口冷气,脸都白了,“…死…死人?!”

“晦气!真他娘的晦气!”另一个胆子稍大些,但也吓得够呛,连退两步,“看这衣服…像是宫里的下等宫女?”

“准是哪个想不开的,或者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他厌恶地皱着眉,看了看周围,“这破地方,一年半载也没个人来…烂成这样,亲娘老子来了也认不出!”

两人低声咒骂着,脸上只有嫌弃和麻烦,没有半分对逝者的怜悯。

“赶紧的!捞上来!报上去也是麻烦!趁着没人看见,老规矩!”胆子大的那个啐了一口,指挥同伴。

两人忍着恶心和恐惧,用长竹竿和捞网,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具被水浸泡得不成人形、散发着恶臭的尸体拖到岸上。

一卷散发着霉味的破旧草席被粗暴地抖开。尸体被随意地卷了进去,用草绳胡乱捆了几道。

“丢哪儿?”一个杂役问。

“还能丢哪儿?老地方!西边乱葬岗!快点!臭死了!”另一个捂着鼻子催促。

破旧的板车发出吱呀呀的呻吟,载着那卷潦草的草席,在寒风中,颠簸着驶向皇宫西边那片终年弥漫着腐臭、乌鸦盘旋的乱葬岗。

车轮碾过冻土,留下两道浅浅的、很快就会被风沙或新雪掩埋的车辙印。

草席的一角松脱,垂落下来,露出一小片被水泡得发白肿胀、沾满污泥的脚踝,很快又被一只粗糙的手不耐烦地塞了回去。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凤栖宫。

明凰公主正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软榻上,看着宫女呈上来的各宫贺礼清单,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红晕。萧彻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卷兵书,目光却温柔地落在公主身上。

“殿下,您看这支南海明珠簪,光华流转,衬您最合适不过了…”大宫女捧着一支璀璨夺目的发簪,笑着奉承。

公主拿起簪子,对着明亮的宫灯欣赏,珠光映着她娇美的容颜。“是不错。收起来吧。”

她随手将簪子递给宫女,目光又落在下一件礼物上,兴致勃勃。

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洒进来,暖融融的。殿内熏香袅袅,温暖如春。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稳固,充满了希望和未来。

宫墙之外,西郊乱葬岗。

一个浅坑被匆匆挖好。卷着无名宫女的草席被随意地抛了进去。几铲冰冷的黄土落下,覆盖其上。

寒风卷起尘土和枯草,打着旋儿掠过这片不毛之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空谷中无人听闻的、最后的叹息。

沉碧潭的水面,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与幽深。倒映着流云,倒映着偶尔飞过的寒鸦,倒映着远处皇宫依旧巍峨壮丽的轮廓。

潭边的淤泥里,只留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被泥水彻底污浊的桃红色痕迹。

那是“美人醉”胭脂,一个卑微生命曾对美好有过一丝向往的最后证明。

很快,一场雨,一阵风,便会将它彻底抹去。

如同从未存在过……

阿苔寄语:

我叫阿苔。苔藓的苔。

嬷嬷说,贱名好养活,像墙根底下那层绿不绿、黄不黄的东西,风吹雨打,踩烂了也能活。

活着…就是这样的吗?

我总是怕。

怕嬷嬷尖得像锥子的声音,怕管事太监阴鸷扫过来的眼神,怕公主殿下偶尔投来、却从不真正落在我身上的视线。怕弄坏东西,怕说错话,怕挡了别人的路。怕得心口缩成一团,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走路要贴着墙根,像一抹灰扑扑的影子。说话要压着嗓子,最好别出声。头要低着,再低一点,低到尘埃里。

这样,就没人会注意到我,没人会…讨厌我了吧?

我知道他们背地里叫我什么。“木头”,“呆子”,“没用的阿苔”。

马惊那次…冰冷的雨,泥泞的地,我瘫在那里,像一摊烂泥。

看着别人扑上去,那么勇敢…而我,只会抖。嬷嬷的唾沫星子砸在脸上,比雨还冷。

“废物!”“看门狗都不如!”…那些话,像针,日日夜夜扎着我。

我恨自己,恨得想把自己掐死。

为什么我就是这么没用?

为什么骨头里都是软的?

公主…她真美啊。像天上的凤凰。她笑的时候,整个宫殿都亮了。

我偷偷看她,看她身上华美的衣料,看她发间璀璨的珠翠,看她依偎在萧将军怀里时,那种被全世界珍宝环绕的幸福。

真好。

那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光。我只是墙角潮湿处的一点苔藓,能远远地沾上一点她衣角带起的微风,已是莫大的…恩赐?

不,不是恩赐。是运气。是我这种卑贱之人,偷窥到的一点不属于我的温暖。

那个旧木盒,是我唯一的秘密。里面那盒小小的“美人醉”…多好的名字啊。抹一点点在干裂的唇上,是不是…也能像公主那样,有几分颜色?

可我一次也没敢用过。镜子里那张脸,太平凡,太瑟缩,配不上那抹红。它只配藏在最深的角落,像我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对“好”的渴望。

渴望什么呢?我也说不清。大概…是渴望能像个人一样,挺直腰杆站一会儿?渴望…能被人看见?

不,别看见我…看见我,就麻烦了…还是藏着好,藏着安全。

沉碧潭…真冷。

那孩子掉下去的声音,冰裂开的“咔嚓”声…像刀子刮在我骨头上!

又是那种感觉!浑身僵硬,喉咙锁死!动啊!阿苔!喊啊!废物!又是废物!那孩子在水里扑腾,小小的手…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全是黑沉沉的恐惧!像两个旋涡,一下子就把我吸进去了!

嬷嬷的骂声、公主的珠翠、萧将军的铠甲、马惊那日的泥泞…所有让我害怕、让我卑微的东西,在那双盛满死亡恐惧的眼睛面前,“轰”地一声,全碎了!

身体…好像不是我的了。

我扑了过去。

像个疯子。

像个傻子。

冰水扎进来的时候,疼得像被千万根针扎透!冷得骨头都在尖叫!

可我看到他了!

那个小小的、往下沉的身体!

红色的小棉袄在水里散开…像朵快凋零的花。

把他推上去!

脑子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别的都不怕了。死也不怕了。

嬷嬷?公主?身份?卑贱?

全都滚开!

我死死抓住他,用尽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把他往上顶!往上推!冰好滑,水好重,肺里像着了火…可我把他推上去了!看着他扒住冰面,哭出声…真好。比抹上“美人醉”…好一万倍。

冰碎了。

我在往下沉。

好黑,好冷…比嬷嬷的骂声冷一万倍。

怀里的盒子掉了…香料散了…那点胭脂的红晕在水里散开…真好看啊…像朵小小的花…我自己的花…

上面的声音…好吵…

是礼乐?是烟花吗?

公主…该是行礼的时候了吧?

她穿着嫁衣…一定美极了…萧将军…一定在看着她…

大家都在笑…

都在祝福…

真好…都幸福了…

真…好…

水…灌满了…

好沉…好安静…

这次…好像…没那么废物了…吧?

现代 番外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米色的沙发上。空气里弥漫着刚烤好的黄油曲奇甜香,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儿?

那是阿苔刚从社区泳池下班带回来的。

“妈妈!你看我的城堡!”

一个穿着蓝色小恐龙连体睡衣、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顶着一头蓬松柔软的卷毛,举着一个用彩色积木搭得歪歪扭扭的“城堡”,光着脚丫“噔噔噔”地从儿童房冲出来,一头扎进阿苔怀里。

阿苔被撞得微微后仰,手里的曲奇差点掉了。

她赶紧放下盘子,笑着把儿子——小名叫闹闹——抱了个满怀。小家伙身上带着阳光和奶香混合的味道,热烘烘的,像个小暖炉。

“哇!好高的城堡!闹闹真棒!”阿苔的声音清亮了许多,带着毫不掩饰的宠溺和笑意,伸手揉了揉儿子乱糟糟的卷毛。

她脸上脂粉未施,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角有浅浅的笑纹,那双曾经总是低垂躲闪的眼睛,此刻明亮有神,映着窗外的阳光和怀里孩子的笑脸。

“闹闹!跟你说了多少次!穿拖鞋!”一个系着围裙、身材高大的男人端着两杯热牛奶从厨房走出来,语气无奈又纵容。

他是陈屿,阿苔的丈夫,一个笑容温和、眼神沉稳的儿科医生。

“爸爸!”闹闹立刻从妈妈怀里滑下来,又像颗小炮弹似的冲向爸爸,熟练地抱住爸爸的大腿往上爬。

陈屿笑着单手把他捞起来,稳稳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把牛奶递给阿苔。

“小心点,别摔着。”阿苔接过牛奶,嗔怪地看了丈夫一眼,眼底却是满满的笑意。

“摔不着!爸爸力气大!”闹闹在爸爸肩上得意地晃着小脚丫。

“是是是,爸爸是大力士。”陈屿笑着,扛着儿子走到沙发边坐下,顺手拿起一块曲奇塞进儿子嘴里,又拿起一块递给阿苔,“尝尝,新烤的,糖减半了,健康。”

阿苔咬了一口,酥脆香甜,奶香浓郁。“好吃。”

她满足地眯起眼,看着身边闹腾的儿子和温柔的丈夫。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这就是她的世界,不大,却安稳、明亮,充满了让她心安的烟火气。

闹闹玩累了,蜷在阿苔身边,小脑袋枕着她的腿,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的手指。

阿苔的手指修长,指腹和虎口处有一层薄薄的茧,那是常年握持救生浮板和进行心肺复苏按压留下的印记。

“妈妈,”闹闹的声音带着睡意,迷迷糊糊地问,“你今天又救小朋友了吗?”

阿苔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温柔:“嗯,今天有个小妹妹学游泳呛了点水,妈妈把她抱上来了,没事。”

“妈妈好厉害…”闹闹嘟囔着,渐渐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覆下来。

陈屿拿过一条小毯子,轻轻盖在儿子身上,然后坐过来,很自然地揽住阿苔的肩膀。阿苔顺势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的温热和沉稳的心跳。

“累吗?”陈屿低声问,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

阿苔的发丝柔软,带着淡淡的洗发水清香,不再是记忆中那永远带着一丝卑微怯懦的枯黄。

“不累。”阿苔摇摇头,目光落在儿子熟睡的小脸上,“看着他们平平安安的,在水里玩得开心,我就觉得…特别踏实。”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现在是市游泳馆的一名资深救生员兼儿童游泳教练。

这份工作,是她用汗水和勇气一点点拼来的。

第一次站在高高的救生椅上,俯视着波光粼粼的泳池,看着那么多鲜活的生命在水中嬉戏时,她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心脏狂跳。那深入骨髓的对“水”的恐惧阴影,几乎要将她吞没。

但她咬着牙,挺过来了。一遍遍练习入水、拖带、心肺复苏…汗水浸透了训练服,肌肉酸痛得抬不起手,她都没有放弃。

支撑她的,是水底那双濒死的眼睛——那双曾让她在另一个时空付出生命代价的眼睛。

在这个世界,她要守护住这样的眼睛,不让它们被同样的恐惧吞噬。

陈屿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上的薄茧。他知道阿苔心底深处有一块旁人难以触及的阴影,那让她对水有着异乎寻常的敬畏和守护的执着。他不追问,只是用行动告诉她:我在这里,你做得很好。

“对了,”陈屿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丝绒盒子,递给阿苔,“路过商场,看到这个颜色,觉得特别衬你。”

阿苔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口红。不是那种浓烈张扬的正红,而是温柔又明媚的珊瑚橘红,像夏日傍晚天边的云霞。

“好好的,买这个干嘛?”阿苔嘴上说着,眼睛却亮了起来,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拿起口红,对着手机屏幕,小心翼翼地旋开。饱满润泽的膏体,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试试?”陈屿鼓励地看着她,眼神温柔。

阿苔看着镜子里映出的自己。

不再是那个躲在柱子后、含胸低头的影子。

她的眉眼舒展,肤色健康,眼神明亮。

她抬起手,对着镜子,将那抹温暖的珊瑚橘红,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自己的唇上。

色泽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像阳光吻过初绽的花瓣。明媚,生动,充满了生命力。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看着唇上那抹温暖的颜色,又侧头看看身边熟睡的儿子和满眼笑意的丈夫,忽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真好。

不再是深宫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卑微苔藓。

她是阿苔。

是闹闹的妈妈。

是陈屿的妻子。

是泳池边守护安全的眼睛。

阳光正好,满室生香。

阿苔转过身,对着丈夫,也对着这个安稳静好的世界,绽开了一个无比明媚、带着珊瑚橘红色泽的灿烂笑容。

“好看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久违的、坦然的甜。

“好看。”陈屿也笑了,低头,一个带着黄油曲奇甜香的吻,轻轻落在她温暖的唇上,“特别好看。”

窗外,阳光明媚,洒满人间。

超市打折的广播声隐约传来,充满了平凡而热闹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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