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鞭子似的抽打着图书馆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发出沉闷又执拗的啪啪声。窗外的城市浸透了灰蒙蒙的水雾,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洇开,又被飞驰而过的车灯粗暴地撕碎。潮湿阴冷的空气钻进鼻腔,带着尘土和铁锈的凉意。
我坐在服务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抚过面前一本厚重古籍的烫金书脊。那冰凉的触感稍稍驱散了指尖的麻木。腕表指针正缓缓滑向晚上八点五十五分。闭馆的寂静在空旷的大厅里弥漫,只剩下远处老旧暖气管道偶尔传来一声不甘的叹息。该收拾了。我站起身,开始整理台面上散乱的借阅登记单。
就在这时,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呻吟。门被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风裹挟着雨水的腥气猛地灌了进来。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反手轻轻带上了沉重的橡木门,隔绝了外面滂沱的喧嚣。
是他。那个闭馆前五分钟的访客。
他浑身湿透。深色的旧式长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水珠顺着他微卷的灰白发梢不断滚落,在脚下深色的水磨石地板上迅速积起一小滩。他微微低着头,细密的水珠挂在他浓密的眉毛和同样灰白的短须上,在顶灯的光晕下闪烁着微光。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雨水浸润旧衣物的、难以言喻的凉湿气息。
他径直走向服务台,步伐轻捷得几乎听不到脚步声。水珠顺着他湿透的长衫下摆滴落,在身后留下一串断断续续、深色的圆点。直到他停在台前,我才看清他怀里紧抱着两本用一块深色粗布细心包裹起来的书,那粗布也吸饱了水,颜色更深了一层。水汽混合着他身上某种类似陈年纸张和干燥泥土的奇异气息,扑面而来。
“还书。”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沙哑,像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风琴拉响了一个音符。他把那湿漉漉的包裹轻轻放在服务台上,水渍立刻在光滑的台面上晕开一片。
我拿起登记本,习惯性地翻到后面几页。他的名字,那个简短的“寻”,果然又出现在最新的借阅记录里。借走的书是《西行漫记》和一本薄薄的地方风物志,两本都躺在图书馆最僻静角落、落满时光尘埃的架子上,登记卡上上一次借阅日期还是十几年前。他从不借新书,只借那些被时光遗忘、几乎无人问津的旧书。
“稍等,需要检查一下。”我轻声说,手指触碰到包裹的粗布,一股冰凉的湿意立刻渗透过来。
解开湿布,露出里面的两本书。书页的边缘明显吸了水汽,微微卷曲、发软,但封面和书脊没有明显的污损,保护得意外地好。我小心地翻开《西行漫记》的硬质封面。一股熟悉的、属于旧书的微尘气味散逸出来。书页间,赫然夹着一小片早已褪尽鲜红、变得枯脆的枫叶,叶脉在发黄的纸页上清晰得像一张古老的地图。翻过几页,一处字句旁的空白,晕染开一小片深色的、不规则的云翳,边缘带着水痕特有的淡金色微光——那形状,像极了一颗干涸的泪滴。
我抬眼看向他。他安静地站在台前,目光低垂,仿佛凝视着服务台深色的木质纹理,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向某个遥远的时空。水珠仍沿着他的发梢和下颌线无声滑落。
“这些……”我忍不住开口,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枯叶和泪痕,“书里留下的东西……每次都不一样。”我的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厅里显得有些突兀。
他缓缓抬起眼。那是一双异常沉静的眼睛,颜色是深潭般的灰,里面映着服务台顶灯小小的光点,却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波澜。他看了我片刻,眼神平静得像掠过古井水面的微风。
“它们只是需要被记住。”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被人读过,留下痕迹,才算真正活过。”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奇特的笃定,仿佛在讲述世间最自然不过的规律。
我一时语塞。这解释太过简单,又太过沉重。我低头,默默在登记本上“寻”的名字后面打上勾,完成归还手续。湿漉漉的登记本纸张边缘微微卷起,墨水的字迹被水汽晕染开一点模糊的边缘。
“好了。”我把书推向他面前干燥的台面。
他没有立刻去拿。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似乎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目光里带着一种难以解读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什么。随即,他微微颔首,一个极轻微的示意。然后,他伸出手,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皮肤有些松弛,带着岁月留下的纹路。他拿起那两本归还的书,依旧用那块湿透的粗布仔细地重新包裹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熟睡的婴孩。
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径直走向大门。湿透的长衫下摆沉重地拖曳着,在地板上留下一条更加清晰的水痕,像一道蜿蜒的、正在淡去的伤疤。他推开沉重的橡木门,外面风雨的咆哮瞬间涌了进来,卷起他灰白的发丝和衣角。他瘦削的身影一闪,便融入了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的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发出一声闷响,隔绝了风雨,也带走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旧书和泥土的气息。大厅里骤然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暖气管道那单调的、空洞的叹息。
我站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那旧书封面的冰凉触感和粗糙纹理。服务台上,他留下的水渍正在灯光下缓慢地、无声地扩散,边缘反射着湿漉漉的光。那句“它们只是需要被记住”的低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天放晴了。阳光锐利地穿透图书馆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舞动。昨夜的狂风暴雨像一场不真切的梦,只剩下窗外湿漉漉的枝叶和空气中残留的清冷水汽证明它的确发生过。
我推着沉重的运书车,车轮在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均匀的咕噜声。车子停在了历史文献区靠墙的那排高大橡木书架前。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昨天“寻”归还的那两本书的位置——《西行漫记》和那本地方风物志,它们已经回到了自己熟悉而寂寞的角落。书脊上烫金的字在穿过高窗的阳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固执的光。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顺着书架向上攀爬,落在他昨夜站立过的那片区域。目光猛地一滞。书架顶层,紧靠墙角的位置,一本厚重的精装书,深棕色的皮质封面,此刻正以一种极其怪诞的角度倾斜着。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推搡,书脊向外凸起,书口却向里凹陷,书页诡异地鼓胀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书页深处剧烈挣扎、膨胀,要撑破那层皮质的束缚。
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底部窜起。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手指紧紧抓住了冰凉的运书车金属扶手。那本书的异样扭曲,在寂静无声、只有尘埃飞舞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不祥。它像一颗埋在书架里的、沉默的炸弹,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就在这时,空气里响起一声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呻吟——“吱嘎”。
声音来自书架本身!是承重的木质结构在巨大压力下不堪重负的哀鸣!紧接着,毫无预兆地,那本扭曲的精装书所在的整个顶层书架,连同上面摆放的几十本沉重的典籍,像被一只巨手猛地从墙体上撕扯下来!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高大的橡木书架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从中间彻底断裂、解体!厚重的木板在刺耳的断裂声中扭曲、崩碎!无数书籍——厚重的典籍、泛黄的线装书、精装的图册——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在巨大的动能裹挟下,咆哮着、翻滚着、相互猛烈撞击着,从半空中狠狠砸向地面!纸张撕裂的脆响、书脊撞地的闷响、木料碎裂的爆响,混杂着腾空而起的浓重灰尘,瞬间将这片区域变成了灾难的漩涡中心!
我完全僵住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在巨大的惊吓面前彻底失灵。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毁灭的洪流裹挟着纸片与木屑的暴雨,劈头盖脸地向我所在的位置倾泻而下!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从侧面撞来!是旁边另一位早到的同事老张!他反应极快,像一头敏捷的豹子,狠狠将我扑倒在地,同时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护住了我的头颈!
沉重的书本如同冰雹般砸落在我们周围和覆盖着我们的老张背上,发出沉闷可怕的噗噗声。碎裂的木片像锋利的匕首,擦着我们的身体飞过,深深扎进附近的地板。呛人的灰尘如同浓雾,瞬间灌满了口鼻,带着陈年纸张腐朽和木头断裂的辛辣气味。
崩塌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最后一块木板落地的哐当声消失,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这片区域。只有尘埃还在光线里疯狂地舞动,像一场无声的葬礼。压在身上的老张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缓缓挪开身体。
“小苏……你没事吧?”他的声音嘶哑,布满皱纹的脸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粉尘,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
“没……没事……”我惊魂未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浑身的骨头都在刚才的撞击中隐隐作痛,耳朵里还残留着那惊天动地的轰鸣回响。
目光越过老张的肩膀,投向那灾难的中心——原本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半截扭曲断裂的木板凄惨地挂在墙上。地面上,书籍的“尸体”堆积如山,书页散乱,书脊断裂,封皮破碎,混合着尖锐的碎木片,一片狼藉。阳光穿过尘埃,照亮这废墟,残酷而刺目。
然而,我的视线却被那面暴露出来的墙壁死死抓住了。
书架倒塌后露出的墙体,并非图书馆常见的平整石灰墙。那里,在断裂木架和散落书籍的掩映下,赫然是一个被粗暴破坏后显露出来的、黑黢黢的洞口!洞口边缘是破碎的红砖和灰浆,参差不齐,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强行破开。而在那幽深的洞口之内,影影绰绰地,竟堆叠着无数书籍!它们并非随意丢弃,而是整整齐齐、一本紧挨着一本,像沉默的士兵,挤满了那个被隐藏的狭小空间,一直堆砌到接近天花板的位置!那些书的封面大多陈旧不堪,颜色黯淡,积着厚厚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褪色的烫金字迹和斑驳的装帧。
这……这墙里怎么会有书?一个被封存的藏书秘龛?
老张也看到了,他倒抽一口凉气,挣扎着站起来,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踉跄着靠近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古老尘埃气息的洞口。我也强撑着站起来,双腿还在发软,一步一步挪过去。
越靠近,那股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着霉菌和淡淡土腥的复杂气味就越发浓烈。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勉强探身。老张小心翼翼地伸手,从最外层抽出了一本。书很厚,封面是深蓝色的布面,早已磨损得厉害,边角翻起毛边。他吹开封面厚重的积尘,露出了下方一张小小的、泛黄变脆的硬纸片——是图书馆老式的借书卡,用棉线钉在封二上。
借书卡上印着褪色的蓝色表格。借阅日期栏里,用褪色的墨水填写着日期:“1953.10.07”。归还日期栏,则是同样褪色但笔迹不同的“1953.11.20”。而最上方,借阅者姓名那一栏……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
那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清晰地书写着两个汉字:
寻。
老张的手明显抖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又从那幽暗的秘龛里抽出另一本。同样布满灰尘的封面,同样泛黄发脆的借书卡。日期是“1948.03.15”借,“1948.04.28”还。
借阅者姓名:寻。
第三本,一本薄薄的线装诗集,纸张已经黄得像秋天的落叶。借书卡上的日期是“1937.09.02”,墨水有些洇开。
借阅者姓名:寻。
第四本……第五本……老张的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灰尘簌簌落下。他发疯似的连续抽出好几本,动作近乎粗暴。每一次,都急切地翻开封二,每一次,目光都死死钉在那小小的借书卡上。
每一次,姓名栏里都是那个相同的名字——寻。
然而,当老张的手指拂过那些墨迹,试图抹开上面厚厚的积尘时,异变发生了。那些书写着“寻”字的墨迹,在接触到新鲜空气和手指温度的瞬间,竟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变淡!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过,又像是沉入水中的墨滴,丝丝缕缕地溶解、消散!蓝黑色的字迹迅速褪成灰蓝,再变成浅灰,最后只剩下纸面上一点模糊的、难以辨认的水渍般的淡痕!
“这……这不可能!”老张的声音嘶哑而惊恐,充满了面对超自然现象的骇然。他拿着书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仿佛那书页烫手。
我的目光却越过他颤抖的手臂,死死盯住那幽暗的秘龛深处。在层层叠叠的旧书后面,在那被尘埃和阴影覆盖的角落,似乎……似乎有什么东西。
光线太暗,尘埃弥漫。我屏住呼吸,不顾老张的阻拦,又向前挤了半步,几乎将上半身探进了那个阴冷的洞口。霉味和尘土味浓得呛人。我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里面的昏暗。
在那里,在几本厚重大部头的缝隙间,露出一小片异样的颜色。不是书封的深色,也不是灰尘的灰白。那是一种……柔软的、带着细腻纹理的……浅灰色?
是布料!一小片叠得整整齐齐的、浅灰色的布料!
我的指尖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脆弱的书脊,穿过狭窄的缝隙,终于触碰到了它。一种极其柔软的、略带凉意的织物触感传来。我轻轻捏住那布料的一角,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从书堆的缝隙里抽了出来。
一件长衫。
一件样式极其老旧的、洗得发白的浅灰色棉布长衫。它被折叠得方方正正,压在书籍的最深处,仿佛一个被刻意掩埋的秘密。长衫的样式,那盘扣的位置,那领口的弧度……和我昨夜看到那个浑身湿透的身影所穿着的,一模一样!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尘埃在眼前的光柱里疯狂旋转舞动,像一场无声的葬礼。我紧紧攥着这件冰凉的长衫,布料柔软而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老张还在旁边语无伦次地低吼着“见鬼了”、“字没了”,他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模糊而遥远。
昨夜他湿透的身影,那滴水的发梢,那句“它们只是需要被记住”的低语,还有眼前这堆积如山的旧书,那些飞快淡去的名字……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猛烈撞击,拼凑出一个荒谬绝伦却又令人浑身冰冷的轮廓。
“小苏!你手里拿的什么?”老张终于注意到了我异样的沉默和手中的东西,他的惊骇似乎找到了新的出口。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长衫攥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证明昨夜并非幻觉的浮木。那柔软的、带着岁月凉意的触感,异常真实。
接下来的时间混乱得像一场无声的默剧。闻讯赶来的同事们的惊呼、图书馆主管煞白的脸、紧急拉起的黄色警戒线、工程人员检查墙体时铁器敲击砖块的刺耳声响……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我被同事扶到远离废墟的休息区,手里始终紧紧攥着那件浅灰色的长衫,仿佛它是唯一能定住我漂浮灵魂的锚。
主管和老张试图询问我关于书架倒塌前是否察觉到异样,关于那个墙里的书龛。我目光空洞地望着那片狼藉,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关于“寻”,关于昨夜暴雨中的归还,关于那些书页间的枯叶和泪痕……那些话堵在喉咙里,沉重得像铅块。说出来,谁会信呢?只会被当作惊吓过度的呓语吧。也许,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那是否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魇。
“可能是书架结构老化,加上昨天暴雨湿气重,木头膨胀变形,终于承受不住了。”工程人员检查完断裂的承重柱后,得出了最“合理”的结论。主管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立刻开始指挥清理废墟和加固墙体。那秘龛里的旧书,被当作意外发现的馆藏,被小心翼翼(带着手套和口罩)地清理出来,暂时堆放在库房角落,等待后续处理。
没有人再深究那个不断消失的名字“寻”。它被当作一个巧合,一个褪色墨水制造的幻影,一个老式登记系统无伤大雅的瑕疵,被轻描淡写地揭过。图书馆需要的是秩序,是解释得通的“正常”,而不是一个游荡在闭馆时分、收集书籍记忆的幽灵。
我坐在休息室的硬木椅子上,手里依旧攥着那件长衫。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长衫柔软的棉布,袖口处一个细微的触感引起了我的注意。低头看去,在靠近袖口内侧、一个极不起眼的接缝边缘,用极细的、近乎同色的丝线,绣着一个小小的字。针脚细密而古拙。
瑾。
是我的名字。苏怀瑾的“瑾”。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昨夜他离去前那短暂停留的目光,那无声的审视……他早就知道!他留下这件衣服,不是遗落,是交付!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攫住了我。我猛地站起身,无视同事投来的疑惑目光,攥紧那件冰凉的长衫,快步走向图书馆深处——古籍修复室的方向。推开那扇沉重的、包着皮革的隔音门,熟悉的混合着糨糊、宣纸、旧墨水和各种植物染剂的味道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巨大的实木修复台光滑平整,上面散落着镊子、毛笔、喷壶、压书石和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工具。一盏可调节的、光线柔和的专业修复灯静静悬在台子上方。
这里是我的避风港,是让破损时光重获呼吸的地方。
我走到修复台前,将那件浅灰色的旧长衫轻轻放在冰冷的台面上,抚平褶皱。它躺在那里,像一片等待修复的书页。然后,我的目光移向角落。那里静静立着一个不起眼的硬纸箱,里面装着昨夜“寻”归还的那两本书——《西行漫记》和那本地方风物志。它们被暂时搁置,等待分类上架。
我走过去,拿出那本薄薄的地方风物志。书页吸了水汽,有些发软,但不算严重。我把它也放在修复台上,紧挨着那件长衫。翻开封面,书页间除了淡淡的霉味,还夹着昨夜我看到的那一小片干枯的枫叶和那片泪痕的晕染。
指尖抚过那泪痕的边缘,那淡金色的水渍微光。他收集这些,为了记住什么?为了证明什么?为了对抗什么?
“它们只是需要被记住……”
他的低语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晰得如同昨日。心口那块冰冷的铅块,仿佛被这句话撬动了一丝缝隙。我抬起头,目光落在修复台上方那排巨大的玻璃柜上。柜子里,整齐陈列着各种修复工具和材料:不同颜色的矿物颜料粉末装在小小的瓷碟里,熬制好的紫胶在玻璃瓶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还有特制的纸张补丁、丝线、薄如蝉翼的米纸……
灯光下,我的指尖抚过那本风物志微卷的书页边缘,感受着纸张吸饱水汽后特有的柔软和脆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修复台另一侧——那里静静躺着一本我自己的书,父亲留下的《瓦尔登湖》。深绿色的布面封面已经磨损得泛白,书页边缘带着经年翻阅留下的毛边。那是父亲离世后,留给我的少数几件遗物之一。
父亲也是个嗜书如命的人。记忆里,他总是坐在书房那盏老旧的绿罩台灯下,鼻梁上架着眼镜,手指捻着书页,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常说,书是有魂魄的,读它,就是与另一个灵魂对话。这本《瓦尔登湖》扉页上,还有他用蓝黑墨水写下的赠言:“给小瑾。愿书页常伴,如林间清风。父字。”字迹遒劲,墨色已随着岁月微微晕开。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我放下风物志,拿起那本《瓦尔登湖》,近乎急切地翻开扉页。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带来一阵酸楚的暖意。然而,当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扉页边缘,翻到下一页时,一张夹在书页间、早已被我遗忘的纸条轻飘飘地滑落出来,掉在修复台冰冷的台面上。
我怔住了。弯腰拾起。
那是一张非常老旧的图书馆借书卡。纸质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格式和我今早在秘龛里看到的那些一模一样。蓝色的表格线条已经褪色。借阅日期栏,用褪色的蓝黑墨水写着:“1978.11.03”。归还日期栏,同样是褪色的笔迹:“1978.12.15”。
而借阅者姓名那一栏……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似乎凝固了。
那上面,清晰地书写着两个字:
寻。
父亲的名字,苏明远,写在下面一行,是担保人签名。墨色比“寻”字更深一些,也更新一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修复室里只有我狂乱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震得耳膜发疼。我死死盯着那张小小的借书卡,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父亲见过他!在1978年的冬天!父亲为他担保,借出了这本书!这张借书卡,父亲一直保存着,夹在这本他珍爱的《瓦尔登湖》里!
那个游荡在闭馆时分、收集旧书痕迹的“寻”,那个名字在空气中消散的幽灵……他不仅存在,他还曾与我的父亲相遇过!父亲知道什么?他为何从未提起?这张卡片,是他留下的线索吗?
巨大的谜团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但这一次,那刺骨的寒冷中,却奇异地燃烧起一簇微弱却执拗的火苗。父亲的字迹就在眼前,和那个正在淡去的名字并排而立。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而是连接过去与现在、生者与那未知存在的、沉甸甸的实物证据。
我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角落那个不起眼的硬纸箱——里面装着从墙内秘龛清理出来的、那上百本贴着泛黄借书卡的旧书。它们堆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等待被破译的密码山。
没有丝毫犹豫。我放下父亲的书和那张至关重要的借书卡,大步走到纸箱前。纸箱很大,沉甸甸的,弥漫着浓重的陈年尘埃和纸张腐朽的气味。我弯下腰,用尽力气将它拖到修复台旁边的空地上。灰尘被搅动起来,在灯光下飞舞。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惊涛骇浪,我伸手从纸箱里随意拿出一本。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纸板,烫金的标题早已斑驳脱落大半,只剩下几个模糊的笔画。我直接翻开封二。泛黄发脆的借书卡钉在那里。
借阅日期:“1965.07.22”。归还日期:“1965.09.10”。
借阅者姓名:寻。
墨色很淡,像隔着一层雾。我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字迹。没有消失!它还在!虽然淡,却清晰地存在着!是因为刚刚脱离那个封闭的秘龛不久吗?还是……
我立刻放下这本,又拿起另一本。更薄的小册子,封面是蓝色的,边角破损严重。借书卡日期是“1951.02.14”,情人节?借阅者姓名:寻。墨色同样淡,但清晰。
第三本,厚重的精装本,书脊都开裂了。借书卡日期“1940.10.31”。姓名:寻。
第四本……第五本……我近乎疯狂地翻看着,一本接着一本,每一次都急切地寻找着那张小小的卡片。每一次,姓名栏里都是那个“寻”字!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像父亲那张一样清晰,有的则非常淡薄,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暂时存在着,没有像老张触碰时那样飞速消散!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接触!是接触!老张触碰时,那些墨迹在新鲜空气和温度下迅速消失了!而我翻看父亲留下的那张卡时,它完好无损!现在这些秘龛里的书,被我直接拿出来翻看,墨迹也没有立刻消失!难道……难道这些名字的消散,需要某种“触发”?比如……被“遗忘”的触碰?被当作“无意义”的尘埃拂去?
我的手停在半空,指尖微微颤抖。目光落在修复台那盏光线柔和的专业灯上。一个更大胆、更近乎荒谬的想法不可抑制地涌现出来:修复!像修复破损的古籍一样,去修复这些名字!去“固定”住它们正在消散的痕迹!
修复古籍……需要特定的材料,特定的环境。灯光、湿度、温度都要严格控制,使用特制的胶液、颜料和纸张……如果名字的消散像古籍的褪色一样,是一种缓慢的消亡,那么,修复术能否成为对抗这种消亡的武器?
修复台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镇定。我轻轻放下手中的旧书,目光扫过玻璃柜里那些瓶瓶罐罐——熬好的紫胶在瓶中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细腻的矿物颜料粉末沉淀在瓷碟底部,还有那些薄如蝉翼、用于修补的楮皮纸……它们不再是单纯的工具,仿佛变成了某种对抗虚无的、具象化的希望。
我坐回修复台前的高脚凳。台面上,左边放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旧长衫,像一片等待被抚平的时光褶皱。右边,是那本夹着枯叶和泪痕的地方风物志,书页微卷,带着昨夜的潮湿。而正中间,是那张至关重要的借书卡——父亲的名字与那个正在淡去的名字,并排而立。
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纸墨尘埃的味道涌入肺腑。我伸出手,没有先去碰那些颜料和胶液,而是拿起了风物志。指尖拂过那片干枯的枫叶,感受着它脆弱易碎的脉络。然后,轻轻翻到那片泪痕晕染的书页。灯光下,那深色的云翳边缘,淡金色的水渍微光显得格外温柔。
“它们只是需要被记住……”
他的声音再次在寂静中回响。
是的,需要被记住。用眼睛,用手指,用……修复师的手艺。
我拿起一支最细的狼毫笔,笔尖在清水中润开。不是为了修复破损,而是为了……临摹?记录?我小心翼翼地将笔尖蘸上一点点最淡的赭石颜料,那颜色接近枯叶的脉络。然后,屏住呼吸,在修复台一角摊开的一张素白宣纸上,极其专注地、一笔一划地,开始描摹那片枫叶的形状,勾勒它纤细的叶脉走向。每一笔落下,都仿佛在对抗着遗忘的风化。
接着,我换了一支略大的羊毫笔,蘸上一点点极淡的花青与藤黄调出的、接近泪痕边缘那抹淡金的颜色。在枫叶旁边,我小心地晕染开一片不规则的、湿润的云翳,模仿着书页上那痕迹的形状和色调。颜料在宣纸上慢慢洇开,带着水的润泽。
这仅仅是个开始。一个笨拙的尝试。一个用颜料和纸张去“固定”那些转瞬即逝痕迹的仪式。
目光落在秘龛里那堆积如山的旧书上。每一本,都曾被他借阅。每一张借书卡上,都曾留下那个名字。每一本书页间,或许都藏着某个陌生人的枯叶、泪痕,或是一根银白的发丝——那是被遗忘的时光碎片,是他收集的、需要被记住的生命印记。
修复室的灯光安静地笼罩着我,在台面上投下专注的剪影。空气中只有毛笔在宣纸上移动的细微沙沙声,以及我自己轻缓的呼吸。窗外,城市的喧嚣被厚重的隔音门过滤成遥远的背景。
我拿起一本从秘龛里取出的旧书,封面是墨绿色的绒布,磨损得厉害。翻开沉重的封面,露出封二上那张小小的、泛黄的借书卡。日期是“1932.05.18”。借阅者姓名栏里,“寻”字墨色极淡,边缘已经有些模糊,像随时会消散的晨雾。
指尖没有直接触碰那墨迹。我拿起镊子,夹起一张边缘打毛、薄如蝉翼的楮皮纸补丁,轻轻地覆盖在借书卡“寻”字的上方。然后,用一支极细的、蘸着清水的毛笔,沿着字迹的边缘,极其轻柔地滚动按压。湿润的楮皮纸如同第二层肌肤,服帖地覆盖在脆弱的纸面上,透出下方淡淡的墨痕。
这并非标准的修复流程。这只是第一步,一次小心翼翼的“隔离”,一次试图挽留的尝试。灯光下,那层薄纸覆盖下的“寻”字,仿佛被凝固在了时间琥珀之中,暂时停止了消散的脚步。
夜,深了。修复室巨大的窗户外面,是城市璀璨而冷漠的灯火星河。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修复台,像一个孤岛,漂浮在寂静的深夜里。
台面上,摊开的旧书环绕着我。每一本都翻到了封二借书卡的位置。一些卡片上覆盖着薄如呼吸的楮皮纸补丁,透出下方暂时被“固定”住的、淡墨书写的名字。另一些卡片旁,则摊开放着我临摹下来的“痕迹”——宣纸上画着形态各异的枯叶,晕染着深深浅浅的泪痕云翳,甚至有一处,我用极细的工笔,描绘了几根缠绕在一起的、纤细的银白发丝。
那件洗得发白的浅灰旧长衫,依旧静静躺在台面一角。灯光下,袖口内侧那个小小的“瑾”字绣纹,针脚细密而清晰。
我放下手中的笔,指尖因长时间的专注而微微发麻。目光扫过这方寸之间被小心收藏、描摹、试图挽留的时光碎片。一种奇异的平静在心底蔓延开来,并非答案在握的确信,而是一种找到了方向的笃定。
父亲留下的那张借书卡就在手边。我伸出手,将它轻轻拿起。手指拂过父亲遒劲的签名“苏明远”,拂过旁边那个更淡一些的“寻”。两张字迹并排而立,跨越数十年的时光在此刻交汇。
抬起头,目光投向窗外无垠的夜空。星子疏淡,城市的光污染模糊了银河的轮廓。但我仿佛能穿透这层光幕,看到更深处。
“我会找到的。”我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修复室里,像一句说给虚空听的承诺,“所有被遗忘的,所有需要被记住的。”
灯光下,修复台上覆盖着薄纸的借书卡,那下面淡墨的“寻”字,似乎微微亮了一下。